故園煙雨憶青藤
思史佚篇
作者:胡繼華
一
北國大寒時節已過,肅殺隆冬。交織著光亮和陰影的黎明,星空高遠,殘月如痕。思緒牽著南國清秋,應友人“代江山做主,吐屬幽懷”之邀,我登機飛往浙東。正午登陸蕭山國際機場,幹燥的萬裏晴空遠去,溫潤的一簾煙雨相迎。一份親切,恰似記憶深處那一襲溫柔。自知己非劉郎,何來那一襲不可謝卻的溫柔?
頑固的思維習性,硬要把這份親切和這襲溫柔歸功於南國特有的清雅濕潤的空氣,或者玄虛一點,歸功為經曆憂傷流亡路之後的黯淡鄉愁。
於書中多次遭遇浙東,修習現代中國文學,“紹興”已經遠超一個地誌名稱,上升為一個涵義深厚的文化符號。批判國民性,傷心家國凋零,品題斯文美藝,卻不能不與“墮民”生息之地、曆代偏安之所、士官丁憂之鄉遲早結緣。粗衣布鞋無人問,踏過他鄉第幾街?那份親切溫柔,那種黯淡鄉愁,牽蕩我心,總想為這仿佛的前塵夢影找到一個堅實的支撐。
仿佛這是,而且隻是,一次“沉睡的蘇醒”。
“留給我們的遺產卻沒有遺言。”(Notre héritage n’est précédéd’aucun testament)法國詩人夏爾(Rene Char)在經曆了二十世紀兩場戰爭劫難,一場青春轉折與抵抗之後,置身在文息節絕的道德空白之中,就有了這一聲輕飄的歎息。然而,異邦詩人忘記補充一句,遺產雖無遺言,但它無言地伴著我們踏向未知,迎向未來,甚至上達超越之境。夏爾憂歎之詩句,默示我領納親切,享用溫柔,毫不客氣地把腳下的這片土地感受為故鄉。從此,故園煙雨路,伴我異鄉行——異鄉本來就是故鄉。
山水空濛,靈性蕩漾,浙東的嘉山勝水,無處不在給人以樸質的慰藉。天清氣馨,橋淩靜流,給人醉夢交織之態,又不乏清明儒雅之至。不然,此山此水,又何能予偏安者生息,給丁憂者安寧,讓流亡者棲居?“以石為骨,以水為膚”,八字寫盡安昌古鎮的況貌。水水相連,扶橋相望,無處不相遇的景致更顯浙東的堅挺與溫潤,鐵骨與柔情。然而,那個恰到好處地傳遞曆史遺產的寓言形式究竟是什麼呢?換言之,我們要問,何種對象能完美地將石骨與水膚融為一體,恰到好處地詮釋浙東的堅挺與溫潤,鐵骨與柔情?
紹興大乘巷,雨霧深鎖,淡淡的憂愁之中,我們馬上就被這個完美的寓言形式及其主人的故事所糾纏。於是,就有了剪不斷理還亂的牽掛。在下孤陋寡聞,一條俗世街道且用“大乘”這麼一種華嚴莊雅稱謂來命名者,也許隻有紹興。古今多有狀元、探花於此地發跡,且有情、才、美、孝、俠感天動地的名媛故事流傳,但一條街巷以佛教之名為標誌,卻準確無誤地提示了一種超越者的存在,以及虛靈而又真切的境界。“大乘”,梵文“摩訶衍那”,意味大車馬,運載無量眾生超脫俗世。大乘巷狹長而顯曲折幽深,行進其中之人確有丁香一般的惆悵。不過,行者結緣的不是丁香一般憂愁的姑娘,而是一本青藤牽蕩的文人悲情。在大乘巷的縱深處,“青藤書屋”靜靜等候。“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曆經滄桑歲月,青藤道人徐渭徐文長(1521—1593)的故事依然令孤俠落淚,壯士懷憂,文士傷情。
青藤攀援堅石,又伸張若水,動靜不二,辯證成型。青藤本是一首憂傷而又冷酷的詩,堅挺與柔情、冷漠與親切在此融為一體。據《本草綱目》所記,青藤又名“清風藤”,“生於台州天台山中,其苗蔓延木上,四時常青,土人采莖用”。明人何景明詩《秋日雜興》有句:“紫蔓青藤各一叢,野人籬落管西風。郊扉遠絕誰能到?秋日蟲鳴豆葉中。”然而,這款如此雅致且動人的植物,卻未見於《詩經》。《楚辭·山鬼》中有詩句曰:“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山中人係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石磊上攀援伸張的葛蔓,或許就是青藤。屈子“紉秋蘭以為佩”,同徐渭“寫圖壽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實有隔世相應之感,異物同寓之妙。遙契屈子護蘭情誌,青藤未嚐不詠花中君子而吐屬幽懷。“蘭亭舊種越王蘭,碧浪紅香天下傳。近日野香成秉束,一籃不值五文錢”(《蘭》),同屈子“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曆茲;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那份矜持峻峭相比,卻多了一些經邦濟世之願,可惜實在顯得俗了一點。是故,文長未隨屈子逐水而逝,而是執著於“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常常懷憂於“筆底明珠無賣處”,無奈之時才“閑拋閑擲野藤中”。平生屢試不售,其名難逾鄉裏,一副懷才不遇樣,一臉孤苦無辜相。“人意蕭條關欲雪,道心寂厲悟生風”。可文長命若流水,且心比堅石,進取之時覆水難收,決斷之時銅牆鐵壁。嘉靖四十一年(1561),年屆不惑的青藤入胡宗憲統軍門下,貴為幕僚,滿腹經綸終得運籌帷幄之機,灑脫“師爺”總算有談兵論陣之緣。“葛衣烏巾,長揖就坐,縱譚天下事,旁若無人……”(袁宏道:《徐文長傳》),謀方略力挫倭寇,設陷阱生擒海盜,還真不枉“儒將風流”,無愧江山社稷。書生治國,儒將談兵,青藤人生短暫輝煌。“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照朝班?”胡宗憲案發,皮已不存,毛無焉附,文長若孤猿長嘯,因怨至狂。然後是鐵窗望月,身陷囹圄,千度劫難,萬裏風塵,由南國而達帝都,成為明朝“北漂一族”之屬員。而這一本青藤,孤心如石,流浪如水,成為其性格與命運的一則完美寓言。
“青藤書屋”八景圖,邀人流連忘返者,非水即石。青藤之下有天池,水旱不凅,神意盎然,題曰“天漢分源”。絕地通天的神秘感,引人遐思。天池之北橫一小橋,下有方柱支撐,題曰“中流砥柱”。匡扶家國,整頓乾坤,存一廂直達正義之宏願。橋上有亭台,如鳥翼欲飛,聯語狀貌曰“一池金玉如如化,滿眼青黃色色真”。物我不二,天人相調,一顆活躍的詩心盡在其中。更有“渾如舟”一景,天開地闊,境至滄海,典出其《畫菊》詩“身世渾如泊海舟”,投射著一腔感時憂國而共業飄零的情誌。
而今,明朝的那些事兒已經陳跡凋零,文長的那些愛怨癡嗔業已風流雲去,唯有這些石頭這些水依然還在養護著一本青藤。在幾竿疏竹之間,在古樸幽雅的巷子裏,在煙雨故園路上,他們還在默默侍候著世界,靜候有緣人,去回味去古不遠而幽韻流蕩的悲情肅劇。
二
公安袁宏道於文長逝後五年得識青藤,盛讚其強心鐵骨,於其詩畫書曲攬其磊落不平之氣。不過,中郎筆下的青藤,與其說堪得《史》遷之誌,與楚騷之魂,不若說青藤被寫成了一個中國明季活脫脫的“波西米亞人”:
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風鳴樹偃,幽穀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裏,偶爾幽峭,鬼語秋墳。文長眼空千古,獨立一時……(《徐文長傳》)
異才筆底無俗句,浪子情懷總是詩。中郎堪稱青藤知己,且為史家衡文與題品提供了原始的斷製:“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氣”,乃為“有明第一人”。文長之奇、狂、才、逸,史家均已設論,自有定斷。然青藤之悲情肅劇,雖曆久未能釋懷,一直以來卻沒有被予以深度關注。政治牽累,文長遊走齊、魯、燕、趙,恣情山水,多少有幾分像他自己為之立傳的浙東“墮民”。
所謂“墮民”,即曆史與傳說之中流亡而棲居在紹興“三棣街”的流民。關於他們的起源,有多個版本的說法。第一個說法與唐朝詩人、禮部侍郎兼集賢學士賀知章有關。唐天寶二年(743),賀知章告老還鄉,在紹興設梨園,教千秋太子,以及甘、柯、嚴、裘、應、彭六姓子弟歌舞彈唱技藝。官家技藝降尊紆貴流落民間,梨園子弟與不肖之徒合夥,每每於婚慶、盛典其間,為非作歹,勾引甚至非禮良家婦女,引來怨聲載道,民憤沸騰。皇上龍顏大怒,召回太子,貶罰六姓梨園子弟為“墮民”,專辟紹興三棣街為“墮民巷”,非常類似於美國大都市的“紅燈區”。被貶被罰之民,同時被剝奪了婚姻、求學、應舉的自由。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鬥誌,被欺淩被侮辱的墮民由此養成了含悲忍辱、苦學圖強的精神品格。史書和傳說之中的墮民,自成共同體,宛如吉普賽人、波西米亞人,在遷徙中求生存,在唾沫中討生活。當然,其中也不乏創造曆史,刷新史乘的天才。或許,為墮民立傳的青藤,就是這麼一個閱曆滄桑而浸潤悲情的“狂逸之士”。而關於紹興“墮民”起源的第二個說法,就是由青藤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