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園煙雨憶青藤(3 / 3)

論衡中晚明人文學士,一個不可棄之不顧的話題,乃是政治。政治本來是安邦治國,經世致用,讓人活得更多更美好,但它屢屢轉變成了城邦暴力集團的遊戲,藏汙納垢,厚黑無道,讓置身其間的人無不墮入綺障,而悲哀地不透明。明代政治景觀之奇,堪稱世界之最,而最奇莫過於血腥而又荒誕的“黨爭”。青藤畢竟一書生,卻不想過著“窗前流水枕前書”、“一世悠悠到白頭”的安詳日子,而硬要向顯貴獻策,為奸邪獻頌,而同一個粗野毛糙的世界做生死較量。青藤一頭撞上了巨頭怪物,那是馬基雅維利的尚能弄巧的“君主”,靠著虛鳳假凰指鹿為馬而成為一個暴力集團的“首席執行官”,其象征形象乃是霍布斯的“利維坦”。一介書生如青藤者,自其心生浪求之念而妄自談兵治國之時,就注定了他的生命將成為一襲爬滿蚤子的華美袍,就注定他以自由之身追逐羅網。奴隸理想自由,屈辱者理想尊嚴,洞穴人理想陽光,但如果這些理想沒有附麗於“大道”,那就是幻象,就是綺障,而不隻是鏡花水月。鏡花水月尚不傷人,而幻象綺障傷人最深。幻象綺障乃是巧妙偽飾的“自然狀態”,人人為狼,內外利齒,將一個鳶飛魚躍水流花媚的世界變成了一座殺機四伏的叢林,一個人被活埋被活剝被生吞的凶險無時不在。不論袁中郎說的多麼動情,徐子與屈子、青藤與秋蘭還是貌合神離。雖為英雄主義與奴隸精神二靈共棲一身,雖天性近道,青藤卻將生命的重心放在了儒道之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道看似盡善盡美,但儒道骨子裏藏私裹欲,將一己推擴宇宙,範圍天地之廣而至精微,可惜“限於人類,不賅物類,流弊所及,弱肉強食,人類亦將不保,為世界戰亂之道源”。當然,青藤天生反骨,絕對不受儒縛,可是他的反抗看來好像有幾分裝腔作勢。對於這等反抗,城邦暴力集團大小頭領一定會彈冠相慶,因為這樣的反抗恰是其權力的見證,也是其壓迫手段的最好補充。比青藤晚生四十三年的英國文藝複興時代同行莎士比亞,為君主專製宰製下的劇院臣民寫作,正是因為接受王權的督查,他的戲劇才具有奔放無羈的顛覆力量。可是,表現這種顛覆力量之時,莎翁反過來強化了抑製這種顛覆力量的權力,政治奇觀在此顯山露水:莎翁所在一朝,英國君主無需常備軍,即可長治久安。故而,漁陽狂人的怒罵,以歌代嘯的滑稽,甚至明滅生死界限,顛覆文體法則,青藤的那些恢豪、玄幻、雄才、俠節,峽猿啼夜與聲寒神泣,最終都可能成為“利維坦”無上威權的補充。

論衡徐渭這般曠世奇才,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話題,那就是情欲。人文迷情且泛濫欲望,甚至情癡而釀情災,古今中外史乘比比皆是。為情所困,危情自毀,似乎不是某一個才子的劫數,而是一種已經被大寫的孽障。無情即無本色與真心,縱情卻湮滅本色與真心。青藤對於女性,可謂乏善可陳,均可歸為“情障”所至。原配撒手塵寰,他一再續娶,三個女性均因絕情才子而罹劫難,青藤不完整的人生,恰如他的那部斷簡殘篇的《畸譜》。對三個女性,他是“劣而賣之”,“絕而恨之”,最後一位則是“怒而殺之”。像笛福筆下的荒島之王魯濱遜,青藤因情墮障,由綺障生幻覺,幻覺喚醒他心中的邪靈,邪靈誘惑他成為情欲的奴隸。在他的幻覺中,有俊僧年方二十,與其妻同床共枕,一怒之下用利物擊斃其妻。追悔已晚,於是作《述夢詩》,依然為情障所誤,“兩意茫茫墜晚煙,門外烏啼淚如雨”。無端狂笑無端哭,此乃情障森森而來的“瘋癲”,據說還是“現代性”精神氣質的一個顯耀側麵,是值得反複解讀的精神現象。法蘭西思想史家福柯還煞有介事地以瘋癲與文化為題撰寫博士論文,以乖謬反常的詩人、藝術家為個案,描述狂人譜係,尋索畸形心理病根,但他得出的結論讓人絕望:笛卡爾清楚而明白的理智根本製服不了也放逐不了瘋癲,瘋癲乃是現代性的常態。而且,不乏詩才的福柯還讓瘋癲亡靈附體,赤裸裸地宣諭:瘋癲超越夢幻,超越獸性的夢魘,而成為一種終極指望,指向宇宙的開端與終結。狂哉斯言,迷哉此情。恰恰因為福柯模仿神衹俗人亂道,我們才倍感不安。希臘悲情詩哲早有遺教:人類最好不要出生。但虛擬歸虛擬,人既然來了,就得準確占到自己在宇宙間的位置上。如何準確定位?曆經羅馬帝國,中古聖教,文藝複興情欲彌蕩,宗教改革世俗進程,理性時代驅逐神話,以至現代的崇高和後現代的液體化,人類於宇宙間準確站位的辦法並不多,即便有高人指點,那方法也染上了毒汁。

或許,在茫茫宇宙間準確站位,端賴重建自我與自我的關係。其實,回味“青藤書屋”八景圖之“天漢分源”不無啟示。一本青藤,老根蒼邁,枝葉青蔥,全賴神異之不朽泉源,樸質的嗬護涵養才得以天長地久,地久天長。可是,接觸佛學卻無佛緣,注釋佛典卻離佛法,青藤終歸成為危情葬品,距離那個即在目前的超越者不可以道裏計,終歸是一個提前來到的虛無主義者。他的故事令人想起十九世紀德意誌畫家弗裏德裏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 1774-1840), 1811年至1812年間,此君癡迷於冬日的絕望和春天再生的傳奇,在其名作《冬景》之中,他摹狀了難畫亦難詩的“複活讚歌”,“青翠十字架”流芳藝史:將十字架放置在青翠的植物之間,以青藤為裝飾布局聖殿祭壇,用青蔥的樹影暗示著超越者的詢喚,驚醒俗世順服他者,以便確立再生的尊嚴。沒有對超越者的殷殷祈望,即無上達的可能,遑論再生的尊嚴。青藤之失,即在於此,他以為儒家在世倫理與終極超越的佛家同等日月麗天,而與真諦、義諦失之交臂,終歸成為曆經磨難而獲救無門的凡夫俗子,總之,才大心狂卻終於未完成。

共業難違,明朝頹敗之後,華夏不再稱名,海通讓普世景觀不僅僅是傳說。徐青藤去後七年,即萬曆二十八年(1600),一代碩儒徐光啟於金陵拜會耶教傳教士利瑪竇,由此開啟了耶教中國之旅,普世景觀呼籲普世精神。崇禎十四年(1633),徐光啟在京辭世,遺骸運回申江。當今才華橫溢的小說家王安憶在其《天香》結局處對一場盛大的葬禮進行了詩學重構:

以耶穌會儀式,十字架引領,耶穌受難旗跟隨,再是四名青年手捧香爐,繼而眾人肩負木台,台中放著十字架,四周燭光熒熒,最後是一百四十名天主教徒,持白色燭,一路高誦玫瑰經……

這種文化涵濡催生的普世景觀,是青藤無緣目擊的。而且青藤更無法想像的是,耶教與東方智慧之間沒有一堵冰冷的牆,宗教靈知彼此對流,相對溫暖。王安憶讓她筆下的天香園繡傳人乖女和蕙蘭——合繡一件繡品贈給意大利傳教士仰皇。繡品上麵,用正統的中國民間繡藝繡出了聖母聖子像,設色用著金針全依西洋畫法,如同一幅西洋畫。康熙六年(1677),邪臣鼇拜權勢日張,權傾朝野,但繡幔中卻出品一幅繡字,繡出《董其昌行書晝錦堂記屏》,全文四百八十字,字字如蓮,蓮開遍地。莫非頹園焦土、廢墟殘牆之下還有普遍可傳達的靈知命脈,其浸潤所至無不是溝通的大道?莫非一切宗教無非是為了對超越的他者而擔待起屬人的責任,從而在蒼蒼莽莽中尋得一個清清白白的位置?

經幢寶刹,無非肅穆其心;禮拜彌撒,總歸安詳生命。古往今來一切所謂“神道設教”,不過養身求靜,涵養生機,即便教義紛紜,開枝散葉,其主旨不過是勸導人間,使強者惻隱,富者慈悲,讓有生的苦痛得到永生的撫慰,於靈魂的虛空有所寄托。人間粗糙,情懷難安,但隻要善待一己,善行終歸布於天下。故此,我願意把一切異鄉當作故鄉,從中感受親切,領納溫柔。

“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因此,祝福天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