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園煙雨憶青藤(2 / 3)

在《會稽縣誌諸論·風俗倫》中,徐文長稱“墮民”為“丐”,複稱“丐戶”為“瘤”,儼然將共同體視為生命有機體,而以贅瘤喻說“墮民”。“丐以戶稱,不知其所始,相傳為宋罪俘之遺,故擯之,名墮民”。然墮民雖被貶斥,卻有宗廟、堂觀,自成獨立生存樣法,流演文化精神。墮民最為活躍之時,恰在明代中葉,頗類似於泰西文藝複興及其井市文化開顯的“現代”。先有吉普賽人、後有波西米亞人,浪跡歐洲花柳繁華之地,帶來種種特異生命形態和藝術奇觀。經曆“迷人的放逐”,十九世紀的波西米亞人進入歐洲大都市,將工業化的城市感受為一種反烏托邦的奇幻景觀。由此,史家得出結論說,都市社會和井市生活的擴張,乃是波西米亞人壯碩起來、流浪開來的前提。因而,流浪者自是“流動現代性”的象征,或者說“水一般生存樣法”的比喻。紹興“墮民”之活躍,恰恰以明代中葉都市生活的展開為背景,因而啟發人們尋思,中國文化的“現代性”或許在時間上大大提前。正如波西米亞人在歐洲將巴黎之類的國都變成夢幻,還不時策動叛逆運動或暗殺陰謀,明代實質上或者隱喻意義上的“墮民”也催生了湯顯祖“因情成夢”、“結想成戲”、“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情教”。在這個意義上,若壁立千仞無依倚而恣情山水無歸程的徐文長,便是一個隱喻意義上的“墮民”。先是屢試不利,豪蕩不羈,又則獲聘入僚,為主所悅,故任性而行,恣意談謔,軍法無以框範,撞碎下上尊卑禁表。當主公犯案,仕途路斷,政治夢破滅之後,他憂鬱孤憤,因憤而狂,幻由心生,因幻而誤殺內室。晚歲孤憤益深,佯狂亦盛,他執斧自戕,針錐兩耳,血流如注卻竟不得死。此等人物,不是害群之馬或是肌體贅瘤,又能為何善物?職此之故,當他為會稽縣“墮民”溯源立傳,冥冥因緣際會之中也正是為自己立傳,因為他傳即自傳(autrobiography is autobiography)。

“墮民”隨世漂流,雖渾濁卻非蕪穢,況且浙東一派佳山秀水,絕非藏汙納垢之地。墮者自救,狂者進取,亦是適者生存大法使然。一介書生如青藤者,自是隱喻意義上的墮民,故而生當卓立奇絕,死卻含恨無窮。青藤孤憤難平,幾欲自絕於世,撰墓誌銘自悼曰:“為人度於義,無關於時,輒疏縱不為儒縛,一涉義所否,幹恥詬,介穢廉,雖斷頭不可奪。”雖未蓋棺,卻已定論,不為儒縛,為義可斷頭,還真不愧六朝清曠風骨之傳人。仙家風度本輕狂,因為一切名教綱常總歸劣質麵具,凡夫俗子妄言持戒無非低劣演技。“羈絏不可脫,荏苒年歲侵。但使時節至,一鼓《廣陵》琴!”(《寄答秘圖山人二首獄中》)行刑時刻,嵇康鳴琴就死,雅量澤被萬世,悲情揮灑千山。青藤差點就將嵇康活脫過來,由古穿越至今。自幼曆經親人喪亡,更兼仕途坎坷,青藤從來就是一個內在流亡者,有明一代的花柳繁華麻醉不了他內心的孤寂,所以他天性近道。“竊攘匪汙,諧謝相角,無所不可,道在戲謔”(《東方朔盜桃圖》)。然而戲謔之道,或許可能下流,低沉為俗人亂道,而同自我救助之道南轅北轍,距離其真實之自我實在不可以道裏計。

可是,在明代中季,經儒、釋、道三脈深度涵濡,“心學”磨礪而出,自我救助與真實自我成為“大寫思想”的沉重引力。青藤而立之年拜學王門,也算是王陽明的再傳弟子。陽明“心學”要義,在於“一克念即聖人”,忠信廉潔,君子小人,德草德風,均不在話下。陽明甚至主張,做人自當為“狂人”,因為“狂者誌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之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以“狂”救“墮”,破“偽”求“真”,唯有悟入“當體本空”,“方是無形象中真麵目,不著纖毫力中大著力處”。青藤這尊狂態,其底氣在於為之立傳的中郎所標舉的“獨抒性靈”,血書孤憤的李贄所說的“最初一念之本心”,同《世說新語》中所載“真血性真道德”晉人風度遙相輝映,古今相契。懷藏“性靈”,故不“狂”無物;直指“本心”,故無物不“誠”。所以,青藤為畫為詩,總是直指本心、真心。可是,本心真心,難畫亦難詩,所以青藤頂逆明代擬古詩學,拒絕模仿,更是反對“頌上之德而鳴國家之盛”的“台閣體”文風。求真而趨靈,詩人畫家戲曲家青藤既非書策、師爺、幕僚的青藤,舍棄攀附情欲,伸張天地之間,阡陌之上,而獨飲曠世的憂傷,這份憂傷源自隱喻意義上的“墮民”之鄉愁。而鄉愁亦是狂逸之士的精神,丹青難寫的精神。中郎說,青藤不論“書法”而論“書神”,誠乃“八法之散聖,字林之俠客”,滿紙氣象遒勁,逸韻蒸騰,尤其詩畫交融,間或旁溢為花草竹石,皆物無遁情,超逸有致。青藤之書,猶得晉人之神,且出唐入宋,超越“尚法”“尚意”之偏,救得瀟灑神韻。筆意奔放,蒼勁中有姿媚躍出,隱秀中有超拔淩空,江流天地之博大中不乏淡月如痕之清愁。山外風景如故,寒鳥無言低飛。

明代中葉堪稱曆史拐點,文人士大夫在繁華的孤島沙漠之中,時刻都有被生吞活剝活吃活埋的生命危機。應該說,家國悲苦集中寫照在青藤的血肉之軀。與所有士大夫文士一般無二,他有感於生不逢時,常寄悲憤於筆墨,或取梅蘭竹菊之傲霜淩寒,或取剩水殘山的荒涼寥落,或滿紙潑墨,或逸筆狂走,或淺絳點染,無不渲染出一種地變天荒、蒼涼沉鬱的悲情味道。讀青藤的詩,看青藤的畫,品青藤的字,聽青藤的戲,都能感覺到一個人在羅網橫加之中絕地自救而孤注一擲的精神張力。這種充滿了矛盾以至衝突的張力結構,當然是一種悲情主宰尤為憂傷浸潤的張力結構。所以在青藤那裏,詩書畫曲沒有什麼區別,一切都趨向於詩。然而,自救彌切,沉淪彌疾,傷痛愈深,苦難愈烈,宛若是:月湧江流,星垂平野,一個幸福的人在追逐苦難,一個自由的人在尋找枷鎖。而這就是令人呼天搶地、毀冠裂裳的悲情肅劇,一種絕對的悲情肅劇,一種永遠無法和解堪稱必然的悲情肅劇。月換星移,風物亦改,情懷都為古人傷,將青藤放到今天,這悲情肅劇一樣能傳染,無人自體免疫。所幸者,青藤及其時代,已經在為詩書畫曲變形換血,呼籲“真心”複現,引逗“童心”來複。不幸者,當今之世,俗人亂道,主動下流,均臻至境,共業不得開顯,而真心童心仿佛永絕於藍天麗日,玩深或賣萌而不覺可恥。在所謂的學理上,文化與藝術的孤危則更是情無以堪。哲學結構主義經由闡釋學和語義學的盤剝,便蛻變為解構的莫焉下流,從維特根斯坦到早期德裏達,以及宣稱“宏大敘事隕落”的利奧塔,下流之路越走越寬,而上達之路越走越窄,而無論寬窄,總之是遠走越荒涼,由荒涼而至荒誕,直到四顧茫然,文本之外別無他物。救贖,總是一個無法規避的問題,這一點無分中外古今。

青藤才氣過人,縱橫奔放,可謂千古風流,但救贖無器,上達無門。救贖乃是絕地通天的神力,必通過自救而完成。大凡救贖未果者,皆因墮入綺障,救贖神力而不得開顯,隨緣而不得開示。

所謂“綺障”,意涵兩層:一為實義,二為寓意。在實義上,“綺障”為華麗的帳幕。簡文帝蕭綱有一首香豔四溢的詩,詠歎其內人晝眠:“北窗聊舊枕,南簷日未斜。攀鉤落綺障,插捩舉琵琶。夢笑開嬌靨,眠鬟壓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娼家。”在寓意上,“綺障”是指“悅目環境”,“風流繁華”,甚至指矯情濫情,愛怨癡嗔,堪為“魔障”、“孽障”的同義詞。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有一回目叫“墮綺障大道難成,進花言詭謀暗弄”。佛家常勸勉世人“不使閑情生綺障,莫教覺海化紅塵”,言下之意,紅塵與閑情天然相扣,“綺障”阻隔上達之路,而引誘眾生主動下流。有民一代詞媛佳人呂碧城在寫給弘一法師的《鵲踏枝》詞中有佳句:“綺障盡頭菩薩道,才人終曳緇衣老。”此處“綺障”乃是大而化之指代人世間種種誘惑、情欲以及喧囂動蕩,而且我們還很願意在並不局限於佛教的境域將“菩薩道”理解為那個無處不在的超越者。超越者即那個大寫的他者,他的呼籲、召喚、默示與開示,都要求人先行“自律”然後傾聽,最後必須響應。當然,對於墮入綺障之人,這個超越者則不開顯,於是此人便難成大道,即便曆經凶險,九死一生,而其心中唯“哀”而無“慧”,“哀慧”乖離,永不同調。而這正是有明一代奇才逸士徐渭之所失,之所悲,之所抱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