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命的精神活在死去的事物中(3 / 3)

生命的精神幾可等同於靈魂吧。死去的一切有過它們生的悲喜和榮耀。即便死了,精神還在空氣中逗留,靈魂尚未走遠。它們不僅通過各種方式試圖把最精華的部分傳達給後人,也未必不在分擔後人的喜憂。世間不是始終存在著這樣的對話:農婦帶著嘶啞的嗓音吟唱民謠,那不僅是她在唱,也是祖先,祖先的精神凝練地借她的嗓子發出聲來;而一個人麵對一片從未見過的大海,也能感覺到曾祖父航海時的自由呼吸。

“我”提及的不是“無生命的事物”,而是“死去的事物”。或是為了提醒,無生命事物和死去的生物,和流逝的歲月有關,因而也包含生命的精神,流水的聲音和泥土的翻滾都透析出過去時空中人物的舉動和聲響。

或許正是這生命的精神,始終盤亙在韋姆蘭大地上,成為期待被表達的“薩迦”,他們是祖先,他們也是“我們”。總之,童年聽過的故事,在成年的心裏生根、發芽,耳濡目染許多個故事,在祖先生活過的同樣的湖泊、樹林和農莊裏活動,仿佛是繼承古老的文化基因。和“我”有親緣聯係的死去的一切的靈魂絮語,在我和自然、人物的接觸及自己的生活領悟中放大、豐滿、日漸清晰。拉格洛夫調動在故鄉吸收的所聽、所看、所感,那些自己有著生命的薩迦,借助她的筆觸走動、搖擺起來。

作家描繪的是已結束的時代,這時代因為久遠,若無人傳達,傳達後若無人聆聽,時代及其中的人事會和從未存在過一樣。作家讓靈魂再生,更糅合現實事件和情感,其傾訴被她的同代人接收、探討,更有望傳播到久遠的未來,在未來的時空裏,被人繼續關於生活,關於生命精神的討論——而這可能性,是正被實證著的。

前文說過,作品結構相對鬆散,幾乎每章都可成為獨立的短篇故事。作家用魔棒一樣強大的描述才能,輕鬆將讀者在每個章節帶入新界麵,看到新的人物及意外的事件,其描寫充滿現場感和幽默,試舉一例,以見一斑。

比如,“我”把死神喚做蒼白的朋友和解放者,說“他”在八月,當夜被月色漂白時來了,來到貝雅莊園。據“我”說,解放者死神有顆勇敢的心,欣喜於策馬穿過空氣,也能把手榴彈掛在脖子上,對著爆炸的榴彈大笑。在屋後古老的樹林裏,那時,樹林還年輕,死神在白天潛伏,入夜,則站到了林子邊,它有蒼白的臉,它的鐮在月下閃光。夜的動物看見了它。莊園的人聽見狐狸是如何號叫著死神的來臨。草蛇扭動著跑向通往住房的砂路。太太窗外的蘋果樹上,貓頭鷹發出了嘶叫。太太醒著,聽見窗台上的敲擊聲,她從床上坐起,問是誰在敲?死神回答:“是死神。”她打開窗,看見蝙蝠和貓頭鷹在月光裏鼓翼,但看不見死亡。“來吧,”她呢喃,“朋友和解放者!你怎耽擱了這麼久,我等了,我喚了,來渡我的兒子吧!”死神溜進屋,快活得像被罷黜的君王在垂暮之年重回寶座,像孩子被叫去玩耍。

後來,太太在病逝兒子的葬禮上安排了結婚隊列,兒子的未婚妻安娜穿著新娘禮服。太太對安娜充滿憤怒,說都是安娜的錯,之所以呼喚死神前來,隻因知道安娜對自己的兒子沒有愛。太太因此在兒子墳前流不出淚,而安娜做出了把花冠扔入墓穴,以此完成婚禮的舉動。太太至此以為安娜其實是愛了的,終於流出了淚。

“我蒼白的朋友,死神解放者看到了那些眼淚,他打了個寒顫。這麼說,他並沒有真被快樂地問候,甚至在這裏,他們也沒在內心對他感覺歡喜”,“他拉下頭蓬一直到臉,慢慢從墓園的牆上滑下,然後消失在田野的黑麥堆間”。作家將誰也沒見過的死神描繪得惟妙惟肖,而對死神心理活動的呈現對反應人心有著強大的衝擊力。

在給同性的、未必有肉體接觸,但有情感交流的親密愛人索菲·埃爾康(Sophie Elkan)的信中,拉格洛夫自我解密:“對文字的願望是個簡單、漫長的轉變。真是沒什麼是我天生的,……的確,我足夠有野心,那可能是天生的,也有押韻的能力,但幾乎再沒別的。可要是你知道我曾經且依然有多笨,你會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二十歲時那樣的我,在三十歲時能成為作家。”可在同時期給索菲的另一封信中,作家又透露出極大自信。宣稱,家族中幾百年來產生過詩人、寫作者,要是家族經過這麼多努力,“產生出一個真正的天才,我願意猜測,那是我,因為相信自己是必要的”。

拉格洛夫是有理由自信的。這部作品出版時她不過三十出頭,她卻像一個飽經人生幻變的人,能歌頌那些快樂的瞬間,祭奠那些無奈的愛情,讓許多的人將原諒作為同人生和解的出路。每一代人都從年輕走向衰老,都感慨往昔,追祭愛情,和人生達成和解,每一代人都和尤斯塔一樣最軟弱也最強大。她傳達的更是強烈的人間情,哪怕有時表達出的是詛咒。血液在血管中結冰或沸騰,韋姆蘭的這一年冬天漫長,冰一樣的世界裏,是火一樣的情。

通過《尤斯塔·貝林的薩迦》讓人知道了她是誰、是什麼之後,拉格洛夫創作了大量經典作品,她最大的成就被公認為1901至190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拉格洛夫1909年成為第一位女性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1914年成為瑞典學院第一位女院士。諾貝爾獎金幫她買回了父親的莊園,她住在那裏,直到1940年八十二歲上去世。如今莊園是紀念館,自1942年開始供公眾參觀。

《尤斯塔·貝林的薩迦》至今已被譯成約五十種語言。1924年初次改編成電影,是無聲片,由葛麗泰·嘉寶主演,使嘉寶一舉成名。而拉格洛夫關於生死、友愛、勇敢、快樂和寬恕的信息,她對人性的刻畫,對生活多麵的考察,應該說,從未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