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命的精神活在死去的事物中(2 / 3)

故事被成年的“我”拾綴。“我”一再自白是在說老人們說過的故事。“我”講述的到底是薩迦,還是小說,是過去還是現實呢?

講故事的同時,敘說人不時穿插敘述人“今日”體會的實景實情。她會說:“哦,愛神!你是主宰小樹林的神。老人們說起過逝去日子裏愛侶們如何在那裏找到過平靜。甚至今日,當我走過貝雅農莊,抱怨陡峭的坡和令人憋氣的灰塵,我欣喜於看見小樹林薄薄的白色枝幹在對美好的年輕人愛的記憶中閃光。”她講曆史故事,也讓現實和曆史對接。更重要的是,作家把當時鐵礦和農業的蕭條,底層人民的暴動寫到了過去的時間裏,在一定程度上把作品弄成了拿過去的薩迦喬裝的現實小說。這不是純粹的薩迦,也不是純粹的小說。難怪有人說,《尤斯塔·貝林的薩迦》是拉格洛夫的獨門絕活,它不一定完美,但這一特殊形式下的作品,甚至作家自己都沒再複製。

事實上,作品中人物的很多行為相當唐突,確如瑟德爾貝裏所言,難以置信。不過,萊文汀指出,傳奇和小說在處理事物上的手法全然不同。傳奇讓所有的一切發生,甚至那些最不可思議的一切,作家提供所有知曉的,並不在意解釋這一切。而小說,會表現靈魂和行為間的關係。“薩迦”標簽和萊文汀理論已然可消解瑟德爾貝裏的困惑,免除說故事的人闡釋行為間邏輯的義務,而即便這隻是部小說,細細想來,試圖解釋的企圖,似也不必,荒誕不經不也就是世界和人類的一種邏輯?

作品中有許多奇妙事件,比如狼群在雪夜追剿乘著雪橇私奔的尤斯塔和安娜。比如一手牽了頭會吃人的熊,慢慢走向造反群眾的少校先生。讀之明知離奇,但因描述的一切表現出真實的內核,不由得被打動。所謂真實內核,是那份逼真的情和景,可以關乎愛,可以關乎凶險。

寫婚姻的冷暴力,寫一個和魔鬼附身的人為伴,幾近瘋狂的妻子,寫她唯一可做的鮮活事在於反複彈奏年輕時喜歡的一首波爾卡。這是一則怪談,可它表達的悲傷、驚懼、絕望以及絕望中的歡欣,十分逼真,不難讓讀者在其他時空的人物、事件中再確認——對人性的確認,作者寫出的是真實人性。因此,糾結於事件表麵的合理性和可能性或許會損害對作品神采的品賞,更要緊的合理性是人性的真實性。

當然,這部作品依然是“薩迦”。支撐史詩的兩個柱子是少校夫人和尤斯塔,代表著女性和男性,年老和年輕,過去和將來,但作品的重點或許並不在於塑造在通常的小說閱讀中可期待的符合邏輯的豐滿人物形象。作品描寫人物的言行一直活靈活現,但每一個人物,露出的未免是零星的一顰一笑;所有的敘述讓一個“薩迦”成活,“薩迦”本身或許是主人公。美麗女性也好,尤斯塔和食客也罷,狂野的熊和狼,甚至魔鬼,甚至死神,都是“薩迦”存在的一個見證。“薩迦”通過他們的表現顯現自己的麵目,換言之,孕育了薩迦的韋姆蘭大地才是真正的主人公。書的原題《尤斯塔·貝林,詩人》,也像是一種暗示:詩人的存在,就是為了見證和書寫這大地上的美好和苦難、墮落和奮鬥、美麗和醜陋、情愛和仇恨、罪和贖、詛咒和諒解。

作家未主觀使用的“薩迦”一詞日後多少成了她的一個標簽,就像後來《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流行到中國,人們給她一個童話作家的標簽。她遠遠不隻是童話和“薩迦”作家,但她的書寫裏充滿童話和“薩迦”的色彩,既浪漫又現實。

回到這部叫“薩迦”的小說,這裏,想像的力量以奇異形式讓真實體驗實體化,想像和真實交織,現實主義和真實並未在這件龐大的想像藝術品中迷失,而是敘述的前提和想像的基石。

夫人有過美貌和心心相應的愛人,卻為父母所迫和醜陋的少校結婚,有了權勢和金錢。誰料聖誕日被逐,成了流連失所的乞丐,成了囚徒、病人,其他人物也都不得不在苦難命運的翻弄下經受角色的轉換。尤斯塔從得人尊重的牧師,到酒鬼,到寄人籬下、不勞而獲的食客。他被女人愛,是此地的唐璜,可因其被撤職的曆史和食客身份,也一直被女人唾棄,他的愛往往不能結果。安娜從富家女成了孤女、別人的未婚妻、企圖和食客尤斯塔私奔的女人、貧困家庭的拯救者、未婚夫墳前的新娘,瑪瑞安從美貌的冰雪公主,到尤斯塔的情人、天花患者、表兄的未婚妻。伊麗莎白從天真的意大利女子到男爵夫人到被男爵遺棄的女人、失婚的母親、尤斯塔的妻子等等。

熊、狼、天花、大水、幹旱等是自然和生活中的危險和不幸的象征。麵對生的疾苦,眾人以酒澆灌,我何必獨醒——這是牧師尤斯塔的說辭。妖嬈的韋姆蘭大地在每一章都布滿陰影。自然的災害和人的惡行讓生的欣喜頻受侵擾。

“我”於是說,別信溪流、春天、布穀、石南,別信自然,甚至一口咬定,自然是邪惡的。對自然不能信,就是對生活無法消除驚懼,自然是韋姆蘭,韋姆蘭是生活。事實上,小說中的“我”也以相當的篇幅盛讚過故土。“我”對以母親湖為代表的自然既仰慕又懼怕,自然的美麗和醜惡是生的歡喜和危險,有誰能夠逃避?

聽了故事的孩子,站在冬日的窗邊,她看天邊並沒有雲朵,而是食客們在單馬拉的車上,星星是點在伯爵府第的蠟燭,隔壁房間裏轉動著的紡車由本該死去多年的老婦烏瑞卡搖著。“這孩子的腦中充滿了這些舊時代的人。她愛他們,她為他們活著”。

這孩子長大後就成了小說敘述者,她說到母親湖,“我的夢之湖,圍繞著它的水濱,我見到過神靈們的遊蕩,從它的深處,我的魔幻城堡豎立”。她宣稱:假如死去的事物能夠愛,假如土和水能將朋友和敵人分離,我願意擁有它們的愛。我願那綠色的土地不會覺得我的腳步是沉重的負擔。我願她能快樂地原諒,因為我的緣故,她被犁和耙所傷;並且她能開心地敞開自己,接受我的屍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