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份不平自是化文成章,隻是老秦與北京有份約定,負麵的消息三日內不得上報。這是一個極好的太極之法,誰都知道新聞講究的是時效,三日前的新聞,便是能夠見諸報端也往往少了版麵之利。
眼看著一篇好稿子就要胎死腹中,老秦他們唉聲歎氣之際,玉笙靈機一動。他托人將稿子電報到上海,從而在《申報》上率先發表,而《申報》送到北京城,恰恰需要三日行程,如此既不算違約,又保證了新聞的時效性。
終於見諸報端的時候,玉笙卻發現稿子被刪減不少,略去的竟是最該公之於眾的,一時間急火攻心,卻也知道無可奈何,一時間怒也怒不得,一股氣自腠理直達肺腑,竟是病來如山倒。
他這邊廂病倒了,本來為著絕交信生氣的映薔便終於找到了理由,少不得打著送湯送飯的旗號去瞧上一瞧。再見時各自心懷鬼胎,多少有些尷尬,映薔便倚著書架子佯作翻書,卻發現這書上的注解,不是傅玉笙慣常的靈飛體,字體向右微微傾斜,似乎是左手握筆所寫,然而電光火石不過一瞬,映薔卻想到這筆體,與家中所掛的聯子,相似十成!
那聯子還是在榮寶齋淘來的,無名無章,卻原來是出自他手。映薔分神去看傅玉笙,隻覺得數月未見這男人似乎消瘦了一些,又似乎憔悴了不少,眼見得他下巴上青青的胡茬,一根根都硬硬的戳在自己心裏。
這世上竟有這樣的巧法,任誰都難以置信,映薔卻覺得是冥冥之中注定,當下裏欣欣然的受了。正值秋冬,她高高興興的向玉琅學了手藝,親自打了一條淺灰色的圍巾,巴巴兒的給玉笙送了去。
玉笙見到圍巾,淡淡的拒了,又避諱著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過兩三句話便向映薔下了逐客令。映薔自小被家裏捧在手心,又兼貌美自負,這輩子還未曾受此待遇,隻氣的說不出話,賭氣轉身出去了。又想到若是立時回家,少不得被弟弟硯清取笑,隻好蹲在門口,想著過些時辰再回,多少遮掩一些。
也是連夜打圍巾,那樣冷的天氣,映薔竟是在走廊裏睡著了。再醒過來時身上暖烘烘的,周圍黑黢黢的,隻有一點火光燃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那火光自一點上直線移動,到後來停在剪影似的唇邊,眼見一粒橘紅就要燒到了,那唇的主人卻是渾然不覺似的。
映薔忍不住小聲提醒道,你的煙燃盡了。
傅玉笙這才恍然,剪影似的手移上來,架開煙頭,又就著這一點煙火燃了桌上的燈,抱歉的向映薔笑道,對不住,影響你睡覺了。
暗黃的燈光下,傅玉笙抿唇淺笑,像是在豆城家中對著明遠明秀的光景,映薔那時節就溺在這一份溫柔裏不可自拔。她小心斟酌了下,怯怯開口道,我從前並不知道,你還抽煙。
傅玉笙道,原先抽過一段時間,因為玉琅嫌棄這味道,就戒了。今次……是因為最近……事情多一些……他說著說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映薔這時才發現自己身上除了被子還蓋著傅玉笙的大衣,當下本能的過去將衣服替他裹上,一壁錘背一壁道,你的病是好了麼?這大半夜的穿的這樣單薄。
一言既出,語氣裏且嗔且怨,卻是關切十足,玉笙覺得不妥,微微側了側身子顯出推拒之意,映薔忽然怒從心頭起,冷冷道,我方映薔也不是那起沒臉的,斷不會糾纏於你,幾次三番也不過是為了一個親戚情麵,你這樣子又算什麼?
玉笙喘了一回,終於輕輕道,二小姐與何思澤堪稱一對璧人,傅某人豔羨的緊。
這一招聲東擊西,映薔滿腹心酸委屈此際再無遮攔,眼淚便似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一壁咬牙一壁道,我沒想過什麼比翼並蒂,我隻是單純的想對你好,難道喜歡你,也是我的錯處?
玉笙忍了又忍,才能不去替她拭淚,他很一狠心看向別處,道,你應當喜歡何思澤。
映薔抹一把眼淚,道,婚假一事,自當父母之命,可思慕於誰,由得我自己做主,與旁人無幹。她深深看了一眼傅玉笙,起身離開,推開門時隻覺風送雪意,涼徹心扉,偏生不肯露出半分怯意,梗著脖子一字一句道,我告訴你傅玉笙,在我方映薔這裏,沒有什麼應當!
狠話雖說是放了出去,可到底無可奈何。映薔那時節便常常失眠,有時候在羅漢床上抱膝而坐,一坐就是一宿,倒是實實在在的體會了一把“一星如月看多時”的悲涼,隻覺得蜉蝣天地,苦楚大半,卻無解脫之法,隻得愈加勤謹的抄寫佛經。
佛家講,凡事不可解,皆稱作緣分,大概是菩薩開恩,也或許緣分未盡,良配何思澤竟然主動的退了婚約,而族中長輩又是眾口一致,火速的成全了這一段姻緣。每每午夜夢回,映薔總要疑心這是一場夢,卻不無甜蜜的想,若真是夢,她願意在這樣的夢裏,永不醒來。
隻可惜,老天慣是會壞人美夢。映薔安心在家備嫁之際,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玉笙會被請進大帥府,再也沒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