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笞早已是最輕便的刑罰,十個指甲被生生剝離,冰涼的皮管子被塞進食道,不知名的液體便直通到胃裏……然而這些,玉笙都還受得住,他受不住的,是鄭有為的耀武揚威。這位有為有位的青年軍官得意洋洋地將黃綠色的針管紮進玉笙的臂,扭曲著麵孔說,你死後,映薔就是我的了。
到了那一天,玉笙被獄卒們七手八腳的拾掇了一回,也換上了幹淨衣裳,並被破格允許係上了自己的圍巾,被押上轎車的時候玉笙想,受刑的時候,幸虧沒有說,這圍巾是誰織就。
一路顛顛簸簸的到了城郊,玉笙被五花大綁在枯楊樹上。行刑的也不是那種腆著肚子、係著紅頭巾的大漢,反倒是個書生麵相的人,孱弱弱的,懷中抱著一壇老酒趕至便已然消耗了他大半的氣力,因此不得不停下來,歇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辰。就在這一炷香的空檔裏,玉笙有機會再看一看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大概是往常太忙了,在北京這些年,竟然不知道近郊有這樣大的一片蘆葦蕩,入目可見葦葉前端毛茸茸一片,在颯颯風聲裏招搖,幾乎連成麥浪的情狀。然而一波葦浪過去時,他竟然在背峰處看到了月亮門、青石板和再熟悉不過的紫藤花架,也聽到了花架下年輕男女,微帶機鋒的對話。
佛家講,人生七苦,不知二小姐怕的是哪一味?
嗯,死。
我還以為你們這樣年紀輕輕的小姐,總歸會怕一個生別離什麼的。
這大千世界,這個人是我的,不是我的,都不甚打緊,隻要這人還活著,還能夠千裏共嬋娟,那麼別離之苦,亦算不得苦。
她星海映月的眸子定格在眼前,玉笙苦笑,如今,竟要連這萬分的期望也剝奪了個幹淨!映薔,你性烈如此,卻不知我去後又當如何?
萬不要做傻事才好。
行刑的人開了酒壇,濃洌的味道灌在風裏綿延了數裏,也拉回了玉笙的思緒。隻見那人森白的指頭伸出來拈起一張黃表紙,在酒裏浸了個通透,抬頭小心翼翼的向傅玉笙賠笑道:“書生,咱們往日無仇,近日也無冤,怪隻怪鄙人身單體弱,生就是吃的這碗飯,”
他拈起黃表紙,抖了抖上頭多餘的酒,走過來道,“等會兒難受的緊了,不妨想一想那往生的好處,都說好死不如賴活,可我看這世道,死的人,也不虧。”
傅玉笙想說點什麼,奈何嗓子裏火燒火燎,竟是一聲也發不出,迎麵黃表紙糊上來,濃烈的酒精立時灼傷了麵頰。而後層層疊加,呼吸也變得局促,全身開始不受控製的痙攣、抽搐。
然而就在這戰栗之時,玉笙卻想,倘若是個好酒的人,這也算是個,死得其所的死法。
映薔怎麼也不敢相信,那個萬魁清才、一身俠骨的男子,會這般孤零零的死在異鄉,死於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下。她甚至覺得,若不是自己招惹了鄭有為那個殺才,傅玉笙便可以安然。
鄭有為逼婚的當晚,她一個人跪在暗黑的屋子裏,隻瞧見格子窗將月光篩的細碎碎的,像是滿地的狼藉。淩亂痛楚中,她將一尺素綾懸在了屋梁之上,似乎前塵往事,盡在此中得以幻滅,種種痛苦糾葛,也可以逃離解脫。
然而玉笙到底是不希望映薔這麼早去陪他,又似乎冥冥中自有庇佑,方家終於是化險為夷。像是一部黑白的片子,剪掉了中間林林總總,隻餘開頭和結尾,映薔還是依著先時的婚約,嫁了何思澤。喜娘滿臉堆笑著替她蓋上並蒂蓮花的蓋頭,卻沒有注意到火紅的蓋頭上,湮濕兩行。
自此,再沒有方家的二小姐,隻有何家頂著一個虛名的五少奶奶,而豆城郊外的私塾內,多了一個素手淡眉的女先生。
又是一年清明時,映薔來給玉笙上墳,這一回她任務頗重,既有江惟勤從文執筆後的種種不平,亦有何思澤、方硯清在黃浦軍校的所思所想,還有外頭一浪高過一浪的救國口號,都是映薔想要和玉笙聊得。
然而醞釀許久的情緒到了山上卻戛然而止,目光隻被墳上不知名的小花吸引。映薔蹲下來細察,小小的花兒被柳條編成一股,圈成環狀擱在上頭,便越發篤定這並非自然生長,然而前前後後看了許久,不見人影,隻有空山鳥鳴。
映薔複又蹲下來,提了一盞曼生壺,淺淺的斟了一杯潑在地上,熱水遇土發出“吱吱”的聲響,叫人想到千帆竟進、百舸爭流的勃勃氣象,映薔輕輕道,玉笙,你的信仰,終歸是有人追隨了。(完)
#####私心最喜歡的,還是方映薔和傅玉笙這一對,故而寫了這篇番外,是《一片春心付海棠》正式完結的標誌,也順便給新文埋下伏筆。寫文龜速,謝謝讀者老爺們一直以來不離不棄,今天母親節,祝做媽媽的讀者和讀者的媽媽們,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