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玉笙初遇見映薔,是在徐州府的火車站台上,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叫映薔,印象深刻不過是因為,這位穿著體麵的姑娘,極不體麵的嘔了他一身。
他看著情狀,掂量著是暈車了,可巧兒袖子裏擱著才從範鴻錚那裏順過來的柑橘,他摸出柑橘遞過去時,姑娘感激抬頭道謝,對視間隻覺她眸中星海映月,心裏忽而一蕩。
玉笙再遇見映薔,是在北京城。這會兒他已經知道她的名字,知道了自己的妹妹嫁的是她二哥,同時也知道了,這姑娘的未婚夫婿,是何思涯的弟弟,何思澤。
玉笙是何思涯介紹入黨的,有時也尊稱一聲老師,偶然替何思涯整理書桌時,曾翻出過一遝子的舊信件。字跡稍顯稚嫩,卻與思涯早年的筆體有七分相似,落款是何思澤,而信箋寄出的時間,已經是很久之前了。
範鴻錚比他早幾年認識何思涯,私底下偷偷告訴過他,思涯有個小弟弟,情同父子,論年紀也不過與玉笙一般,隻不過這個弟弟後來走了他大哥何思澄的路子,此後再無通信。
何思澤走誰的路子,玉笙並不關心。不過看何思涯身量氣度,他這個小弟弟自然差不到哪裏去,與豆城方家的二小姐,堪稱一對璧人。
方家姐弟初初來京,玉笙卻已在北京求學數載,自然更熟悉些,便同惟勤一道做了向導。因為妹妹玉琅這一層關係,自然前後周到有理,稱得上是盡心。映薔初時隻為車站一事頗為羞赧,久了發現傅玉笙待人以誠,又兼學識淵博,比之時下專意在女孩子身上下工夫的少年郎,強過不知幾多,而那一份木訥刻板,也自有一種令人心折處。
玉笙起小就不懂得如何哄人開心,就連玉琅也時常被他訓誡的無語凝噎。範鴻錚的妹妹丹遙也曾私心愛他如玉謙謙,但幾番下來卻被他的刻板擠兌的退避三舍。若不是範鴻錚著意提點,玉笙怕是不能明白範家大小姐對自個兒冰火兩重天的待遇差,究竟緣何而起,自然更想不到自己慣常舉止,竟會讓映薔生出好感來。
雖然折心,但映薔也明白身有婚約,不得任性,此時也還把持得住。隻是說不得造化弄人,偏巧玉笙回到豆城,又被央到了方家做先生。同在一個屋簷下,每日裏晨來暮往,少不得打幾個照麵,漸漸地又覺出玉笙雖然為文犀利,但對待小孩子卻是十足十的耐心,有時在私塾外頭,遠遠瞧見他對著明遠明秀一抿唇,便覺得炎炎夏日,不那麼難熬。
有時候情根深種,也沒那麼難,不過就是紫藤花下風車轉。
隻可惜,玉笙那時候依然沒能察覺映薔這一片癡心,反倒是覺得方家那位傳言頑劣異常的三少爺,有一顆可堪點化的赤子心。尤其是聽玉琅講述硯清數次往返上海出入煙花巷陌,隻為救一個丫頭,差點誤以為是有什麼兒女私情,更覺這方硯清頗有些俠士風範。
玉笙想,若是這一腔熱血,不單單拘泥在某一個人的身上,於國於家,都會是大大的幸事罷。於是私底下便著意搜集些書籍與他,初時是淺顯易懂的,後來到佶屈聱牙處,難得這位小少爺還能捧著書來問一問,竟有種百折不撓的勁頭,心下越發歡喜,去信給何思涯時,也難掩情緒。
介紹入黨是一樁再嚴肅不過的事,何思涯自然不可能憑著傅玉笙的一封信就輕易的準了,再加上報館解禁,玉笙回到北京,跟著老秦整日裏似陀螺一般轉個不停,自然無暇顧及其他,於是方硯清入黨一事便暫告一段落。
硯清的事情暫告一段落,映薔的事情卻不能,她本就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初開的情竇便在此時紮根心房,順著血液將這一份愛慕之情貫穿四肢百骸。於是將綿綿情意訴諸筆端,每日裏郵筒往還,倒也自得其樂。
玉笙本就是長於文章的,區區幾封信箋也還難不住他,先時也不過是為了一個禮字,到後來卻覺得這女孩子雖則為閨閣弱女,胸襟中自有磅礴氣象,對自己的文章又讀的通透,許多預設、伏筆統統察覺,讓玉笙且驚且喜,說不得青眼相待。
還是範鴻錚看出端倪,指著信裏一句“如日之升、如月之恒”道,豈不知這話兒的前頭,是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這女子分明是借著誇讚你文中俠士義舉,來剖白心跡了。
玉笙如當頭一個棒喝,苦思之下果然樁樁件件對得上,再不是一個親戚情麵能夠消解得了。他本不是長於情事的人,萬千文思到此時都閉門不出,提筆之際越發詞窮,數次增刪仍是詞不達意。泛黃的信箋子投進綠色的大郵筒,像是斷了線的風箏,玉笙這時覺得,是有幾分絕交的意思了。
玉笙這邊心煩意亂,報社裏也是亂成一團,趕上南邊孫先生遇刺一事,北京又在備著總統大選,老秦實在是脫不開身,玉笙便請了軍令南下。一路清婉山水,卻是看盡世間苦楚,途徑鄭州又遇到工人罷工,眼看著那起當兵的凶神惡煞,端著槍卻不是對著入侵的外侮,而是手無寸鐵的工人們,玉笙緊咬著牙關,又默默地攥緊了一雙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