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幾封信是文繡記述外婆和家人瑣事的信件。可能是因為文繡等不到我的回信的原因,郵戳上的日期有一陣子的中斷。我折開文繡最後的一封信,眼淚從我的眼裏滾了出來……
不知什麼時候,屋外下起了雨,滴滴嗒嗒——滴滴嗒嗒——,柳婆躺在床上,看著房頂上的那塊明瓦漏進的深深的夜色,室外的夜與屋裏的黑是不一樣的,屋裏的黑太逼仄太狹小,屋外的夜卻是無垠的,放浪形骸的。柳婆吃力地動了動身體,躺在床上三個月,她的睡眠已經完全顛倒過來了,越是夜深人靜越是睡不著,白天裏卻是昏昏沉沉的。她吃力地用一隻胳膊撐起半邊身體,一手挪了挪身後的枕頭,讓身體稍稍舒服些。睡了三個月,柳婆背上生了瘡,俊傑每天給他塗藥,可她看著兒子端著臉盆進進出出,看著兒子花白的頭發,略有些駝的背,心裏說不出什麼滋味,唉,可能是活得太久了,她認識的同年代出生的人還有幾個活著呢?枕頭有些油漬了,柳婆是個愛幹淨的人,可她沒有提醒兒媳婦該洗洗枕頭套子。在她的內心深處一直對大兒子存著一種歉疚,越是上年紀這種歉疚越深。
旁邊桌上有祥瑞祥泰的畫相,祥泰沒有老,似乎還是年輕時的模樣;祥瑞戴著一頂繡花鑲邊的帽子,穿著灰色的大襟褂子,是個老太婆了,可在柳婆的記憶裏,祥瑞永遠是那個穿著淡紅衫子,明豔靦腆的小姑娘。腿剛剛摔斷的那陣子,柳婆還由著兒子孫子們背到屋外去曬曬太陽,天涼些後,她就不願再到外麵曬太陽了,她越來越願意呆在房間裏。這間房原是孫女文繡住的,是原來拆老房子蓋新房子時存下的一間好些的老屋,老屋有老屋的氣息,是柳婆熟悉的那個年代的氣味,這樣的屋子隻適合她這樣的老古董居住,怎麼能讓年輕小姑娘住呢?再說,她也不願住到新樓房裏去,不準哪天早上她起不來,沒的給兒孫們添忌諱。於是,柳婆就住了文繡的屋子。
外麵的雨,滴滴嗒嗒,滴滴嗒嗒——,這雨聲太熟悉了,也是那個雨天,祥泰背著婆婆悄悄地給她送來兩片雲片糕……柳婆沉浸在半個多世紀前的雨天裏不願意出來。“祥泰,祥泰。”柳婆叫著祥泰,見沒人應,兀自驚醒了,原來剛剛打了會盹。桌上的祥泰自然不會應,柳婆看著黑暗中祥泰的方向,自言自語道:“我已經這樣老了,你還這樣年輕,到那邊,你會不會嫌棄我?”桌上的畫相沒有應,柳婆又道:“那邊一定有年輕漂亮的女鬼,唉,我都老成這樣了。”柳婆艱難地用手支起頭來,一陣寒氣襲來,天氣是越來越冷了,可能是血氣不足的原因,一床並不算薄的棉絮並不能幫她抵禦嚴寒,手足都是涼的,而這會兒,她卻感到頭腦特別清醒,越夜越清醒,她要趁著清醒的這會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從窗子裏一點點透進灰色的天光來,雨仍是滴滴嗒嗒地下個不停,比夜裏下得更猛些了,天空是那種陰鬱的灰,灰得研不開。屋外有幾隻鳥雀爭食的聲音,誰家屋子磕門的聲音……時間過得特別慢似的,柳婆時而迷糊,時而清醒,似乎聽到文繡說話的聲音,又似是祥瑞的聲音,口裏叫著祥瑞,祥瑞,猛然醒過神來,祥瑞是死了的人哪?“娘,您醒了嗎?”屋外是兒媳婦的聲音。“醒了。”柳婆答,吃力地挪了挪身子,看來這條腿是不會好了,做鬼都得做個瘸鬼。門“吱呀”一聲開了,兒媳婦拿了濕淋淋的便盆推門進來。“娘,夜裏聽到您說話的聲音,您是不是又說胡話了哩?”柳婆道:“夜裏祥瑞和祥泰來看我哩。”“娘,您別嚇我。”“我不嚇你,祖宗保佑一家子哩。”兒媳婦把便盆放在床前,又在旁邊的椅子上拿了些不要了的舊衣服鋪在床上,把便盆放在床上,柳婆在兒媳婦的幫忙下在床上小解。柳婆從摔了腿後,大小便一直要人侍弄。柳婆小解後,兒媳婦是捂著鼻子端了便盆出去的。老人不比小娃子,小娃子的大小便不臭,老人就不同了。再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大兒子大兒媳已經是很孝順了。
過了一會,兒媳婦端了水來給柳婆洗臉。洗過臉,兒媳婦問:“娘,早飯您想吃啥?”柳婆說:“整天躺床上,不餓哩,啥也不想吃。”兒媳婦端了水盆出去了,順便關上了房,屋裏又陷入了一片昏暗。吃早飯的時間,兒媳婦端了碗麵進來,道:“娘,吃飯了。”柳婆昏昏沉沉的,說:“你放一邊吧,我就吃。”兒媳婦把一碗麵放在床邊的一張木凳上,柳婆伸手就可端到。兒媳婦出去了,過了半日,兒媳婦去收碗,麵早就冰涼了,凝在一起,一根也沒動過。兒媳婦輕輕地推了推柳婆,見柳婆睡得沉,收了碗出來了。
半夢半醒間,柳婆聽見兒媳婦在天井裏和俊傑講話:“娘這樣了,你說會不會不行了?要不要叫思俊思湘再來趟?”過了半晌,隻聽兒子的聲氣道:“再瞧瞧吧,人上了年紀,好一陣歹一陣也是有的。”兒媳婦道:“越往後越冷了。”柳婆在屋裏,一口氣輕輕地呼了出來。
晚飯柳婆也沒吃,柳婆說不餓,隻喝了兩口水。
天是黑得越來越早了,再加上雨一直沒停,傍晚時分,那天就像要蓋下來似的。兒媳婦給柳婆加了一床棉被,又在腳頭放了一個熱水瓶。
夜安靜了下來,人的一生有多少個這樣的日日夜夜呀!柳婆的思緒又異常活躍了起來,她轉了下頭,對著桌上祥泰和祥瑞遺像的方位,祥泰走了,祥瑞走了,四春走了,茂新走了,茂新老婆新枝走了……她看著她熟悉的人一個個都走了,也該是走的時候了,該走了。屋外好像起大風了,是風吹著什麼劈啪作響,這時節了,會不會下雪?應該還早吧。被窩裏的熱水瓶還有一定的溫度,那溫度令人留戀與不舍,那是人間的煙火氣,可清冷的空氣又令她的思緒格外清醒,不能再拖了。柳婆裹著棉被用盡平生力氣從床上滾了下來,身上裹著棉被並沒有弄出太大的聲響,也不會驚動人。她擺脫了棉被的束縛,隻穿了身單衣向門口爬去,那條斷腿是完全不中用了,再加上一整天水米沒沾牙,床邊離房門短短幾米遠的距離,她卻爬了有頓飯的工夫,終於到門邊了,門是從外麵帶著的,出了門就是寬敞的天井,柳婆很容易就把房門弄開了,冷風立即灌了進來,柳婆伏在冰冷的地上透了口氣,好了,這下終於好了。她歇了一歇,抬起頭來,看向門外黑暗的夜空,祥泰和祥瑞在黑暗裏出現了,還有四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