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平原有平原的便利,山川有山川的秀麗。經過二十年的風雨變遷,外婆眼裏的故鄉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最終,小舅和媽媽商量好了帶外婆去湖南,也順便把我捎上了。一路上,小舅和媽媽如履薄冰,生怕外婆有個閃失,那真就是得不償失了。隻有我心裏知道,一種信念支撐著外婆,那就是回家鄉去,沒有親眼看看夢裏的家鄉怎甘心撒手西去呢?
也許在外婆寥寥無幾的幾次回鄉過程中,這一次是最順利的。在縣城下了火車後,外婆精神很差,我們正準備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歇歇腳,卻看到大表哥文武在出站口張望。大表哥一表人才,在一家單位給人開小車,特意借了單位的車來接外婆。外婆看到大表哥,精神頭又好了起來。堅持不要找地方歇息了,要趕緊回去。老小老小,老人真正就像小孩子的性情了。
外婆把車窗打開,一路看著窗外的風景,不時問大表哥,到哪了?口裏不時自言自語,道,這兒怎又架起一座橋來了?路也變了?大表哥不時給外婆述說。我看著車窗外蒼翠的山一座連一座,我們被山包圍了。我不敢想像在外婆那個年代,沒有汽車,她是怎麼走出這片大山的。山裏雖然通了公路,但不時也有點顛簸,媽媽勸外婆靠在車座上養會神,外婆說,不累,還給我講這是什麼山,那座山頭又是什麼山。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山路顛簸,終於到村子了,車子在一座兩層的樓房前停了下來,門口站了一地的人。大表哥停下車子,說,到了。就有人走過來把我們包圍了。除了武林和大表哥,我完全不認識其他的人,就是大舅和大舅媽也是好多年前才見過一次,歲月早改變了他們。外婆早被一群人包圍住了,外婆和他們說著話,又是笑又是擦眼淚的。兩個年輕小媳婦扶著外婆到屋裏,又是給她捶背,又是給她倒茶。外婆招了手叫我走近,拉了一個長得很秀氣的女子給我介紹,說,欣儀,這是你大表嫂。又拉了旁邊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說,這是你表妹,你大舅的小女兒,你們姐妹們多親近親近。我叫了大表嫂,又叫表妹。外婆突然道,咱們山裏的媳婦子就是比山外的那些媳婦孝順老人。外婆說這話聲音雖不大,但一屋子人都聽到了,我看另一邊和大舅說話的小舅臉色就不大自在。大表嫂立即順著外婆的話道,奶奶,既然您這樣喜歡山裏,就不要回去了,留在這裏,我們侍候您好了。外婆忙張著豁風的嘴道,好,好,好。一屋子人都笑起來。
我很快記住了一屋子人的身份,哪個是大舅,哪個大舅媽,哪個該叫姑,哪個該叫嬸。。。。。。大表嫂的女兒才兩歲多,穿了件小花裙子,紮了兩個小辮子,叫我表姑,在屋裏跑來跑去,說著我聽不大懂的話,小孩子可愛極了。
武林的婚事定在後天。小表妹叫文繡,很好聽的一個名字,因為和我年齡相仿,我倆便很談得來。大人們說大人的,我便和文繡說話。文繡告訴我,因為武林的婚事辦的急,就沒有大辦,要是放在冬天裏,是會大勢操辦的。因為冬天是農閑季節,山村裏的結婚喜事都喜歡放在冬季辦。文繡又帶我去二樓看準備好的新房,房裏鋪了大紅的床單,天花板上掛了五顏六色的拉花,窗上貼了紅窗紙,一片喜慶。我們在新娘子的房間裏待了會,文繡又帶我到她的房間裏去。文繡的房間在正屋的後麵,房門對著天井,一看就知道是老房子改建的,旁邊是大廚房。我心裏疑惑,文繡一個女孩子家怎會住這樣的舊房間,一定是大舅重男輕女。文繡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道,我原來是住二樓的,二哥結婚要房子,我便把房間騰出來了。再說,過幾天,學校開學了,我住校,也難得回家住。文繡的房間布置得簡單樸素,靠牆有一麵書架,窗前的梳妝台上除了女孩子的一些鏡子梳子發卡之類的小玩藝外,還用瓶子養了幾枝紅色的月季。桌上有兩個大相框,相片都是黑白的,放大了的,一個是一個老太太,一個是一個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和大舅有些相似。我拿了相框問文繡,這都是誰的相啊?文繡一邊整理著床頭的幾件衣服,一邊道,一個是我爺爺的,爺爺死得早,我和哥哥們都沒見過;另一個是我奶奶的,準確說應該是我姑奶奶的相。聽大人們講,我這位姑奶奶可是位奇女子呢,她為了養育我爸爸,一輩子沒結婚。我問,你這位姑奶奶是不是叫祥瑞?文繡道,是啊。文繡從我手裏拿過一個相框,看著相框裏的老太太,道,要是姑奶奶能活到現在,看到二哥結婚該多好啊,她活著時最疼我二哥了。我看著手中另一個相框裏略顯英武的男子,想到前麵屋裏坐著的外婆,和這兩位相框裏的人物有著怎樣的恩怨糾葛啊。文繡拿過我手中的另一個相框在桌上放好,道,因為二哥要結婚,才把爺爺和姑奶奶的遺相取下來的,爸爸說,等二哥的婚事過了,再把他們的相掛到堂屋牆上去。
晚上,我和文繡住在一起,一個晚上我都沒有睡好,相框中的男子和老太太總坐在文繡的房間裏說著什麼,我想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卻總也聽不清。我想到他們是死了的人哪,心裏害怕,驚醒過來,屋裏什麼都沒有,屋頂的明瓦透進深藍色的天光來,天還沒有亮,旁邊的文繡發出輕輕的齁聲,山村的夜是這樣的靜。。。。。。
我再次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文繡不知什麼時候起床了。我從房間出來,天井裏,大表嫂細心地給外婆梳著頭,表嫂給外婆說著什麼,外婆坐在一張老式椅子上,張著豁風的嘴笑著。想著外婆這幾天開心的樣子,我心裏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難道會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麼?我又在心裏罵自己,武林結婚大好的日子,怎能有這種想法呢?
外婆看到我了,朝我招手。大表嫂笑著問我:“欣儀,睡得好麼?”
我笑了笑。
外婆說:“你表嫂正給我說武林結婚陪十姐妹,陪十兄弟的事呢,你也來聽聽,都是些老禮兒。”
表嫂對我笑笑,說:“隨便說說給奶奶解悶呢。明天是正日子,今天會有一些客來,家裏可能會忙些。欣儀,灶上有早餐,百合煮的白米粥,去嚐嚐。”
我端了碗粥來,表嫂的孩子在堂屋裏哭叫,表嫂去照看小孩子。我在外婆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問外婆要不要喝粥?外婆說她早喝了。她又低聲對我說,我昨晚上夢到祥泰和祥瑞了,他們讓我不要走,就留在湖南。我詫異地看著外婆。外婆朝我詭異地笑笑。難道祥泰和祥瑞的魂魄昨晚上真的來過了,這樣一個小山村子還玩起聊齋來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