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劉家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自然村落。小時候,媽媽就跟我講過劉家灣的由來,在很久以前,有兩個姓劉的兄弟路過這裏,兩人走累了,停下來歇腳,吃些幹糧。天空有鳥嘶叫著飛過,兩人抬頭看天上的鳥,就有一坨鳥糞落在了哥哥的肩上,兄弟倆互相看看,哥哥道:“就留在這裏吧,不準老天讓我們在這能討口飯吃,這就是天份呢。”弟弟想,前途茫茫,時日艱難,不如就聽哥哥的安排吧。於是,兩兄弟在這裏開田墾荒,繁衍後代,人丁一代代興旺,就形成了這樣一個村落。劉氏家族有劉氏家族的族譜,他們會以漢朝的皇帝姓劉為榮,會指漢朝的某個封王為祖,然後一代代鋪陳開來。他們會津津樂道地講述劉氏家族的某一位名人或是他們的事跡,講述哪一個姓劉的又當了大官,講從村裏考出去的大學生,每個人都有一種家族使命感和光榮感。當劉姓家族的利益受到威脅或是劉氏家族的族人受到外姓人的欺侮時,一種古老的宗族觀念會使他們選擇團結一致,共同對外,即使平時互不說話的人家這時也會親如一家人。
見過了城市的喧囂與繁華,你會被村落裏的靜謐所感染。耀眼的陽光下,一個個村落就這樣自然地在大地上舒展開來,沒有任何做作與別扭。我是踩著田埂從村子東頭進的劉家灣。小時候,牽著媽媽的手蹦蹦跳跳地踩著田埂走外婆家,還沒到外婆家,外婆就在村口等著我了。一路走到外婆家,就一路爺嬸嬸的打招呼的到外婆家。現在的村落沒了小時候的喧囂與熱鬧,很多人家家門瑣著,門口長了野草,這些家戶都是舉家到城裏打工去了。偶爾有幾家家裏傳來小孩子們的打鬧聲和電視的聲音,村裏的人口慢慢稀落了,不準,若幹年後,這些村落就慢慢地消失了,像那些消失了的文明,哪天,翻開一片泥土,找到一片瓦礫,一片廢墟,證明這些村落曾存在過。。。。。。
外婆家的院落依然收拾得整齊幹淨,門前的桃樹上果實累累,棗樹上卻還隻結了一串串青果子,小小的,還沒有長成。大門敞開著,屋裏靜悄悄的,卻沒看到一個人。我朝堂屋裏看,口裏輕聲叫著:“外婆,外婆。”心想,難道外婆串門去了?去串門怎會不關門?一個聲音從西廂房裏傳來:“誰呀?”是外婆的聲音。我忙道:“外婆,是我,欣儀。”“欣儀。”能聽出外婆聲音裏欣喜。西廂房的門隻掩著,我推門進去,外婆睡在床上,就要下床來。我忙扶著外婆,道:“您躺著好了,別起來。”“躺著也難受,睡時間長了,腰疼。”外婆不顧我攔阻,動作敏捷地套上鞋,下地來,“欣儀,房間裏悶,到堂屋裏坐,堂屋裏有過堂風。我睡了一上午,頭也睡得暈沉沉的。”媽媽說外婆病了,讓我代替她來照顧外婆一陣子,可看外婆卻不像是生病了的樣子。外婆在堂屋一張椅子上坐下,道:“欣儀,是不是放暑假了?”我忙道:“是啊,昨天剛從學校回來。媽說您病了,我今天就來看您了。”“我看到你們,病也好大半了?”外婆笑道,“你媽在家忙什麼哩?難得看到她的人。”她又自說自話道,“也是,種十多畝地,家裏還包著魚池,為供你們姐弟上學,她也壓力夠大的。欣儀,你這回可要在外婆家陪外婆多住些時日。”我笑道,“那當然。”舅舅從後院裏走了進來,“我聽到前屋裏誰講話呢,原來欣儀來了。你爸媽可還好?”我沒想到舅舅也在家,忙站起來道:“好著呢。舅舅,拉拉和凡凡放假了吧?怎沒見他們人?”“你舅媽帶著他們走姥姥家去了。”我“哦”了一聲,坐下來。外婆對舅舅道:“思俊,去樹上摘些桃子,再到田裏摘些瓜果來,再去殺隻雞。”外婆又看我,摸了摸我的胳膊腿,道:“比以前瘦了,在學裏生活肯定不好,回家來要好好補補。”我忙笑道:“外婆,現在講究瘦,瘦了才好看嘛。”“瞎說。”舅舅拿了竹棍子和一隻小果籃子到樹下打桃子,我忙跟了過去,舅舅比我大八歲,小時候我就常跟了舅舅屁股後麵捉青蛙,捉知了。我悄悄問舅舅:“外婆是怎病了?”舅舅道:“她那是心病。”“什麼心病?”“慢慢的,你就知道了。欣儀,大學快畢業了吧,畢業了有啥打算?”“還有一年的時間,到時再說唄。”這時,隔壁蘭芝嬸出來了,道:“欣儀來了,真是稀客呀,變得都快不認識了。”我迎著叫嬸子。
我在外婆家住了兩天。第三天,舅舅說酒場停了一陣子了,他再不去的話真的關門了,一家人喝西北風去。外婆在門裏縫縫補補,她總有縫補不完的東西,外婆說,關門了就關門了,總比家散了好,你去把嫦娥母子仨給我接回來,我守著你們過日子。舅舅說,你守得了一時守不了一世。舅舅坐在門口嘔氣,拉了襯衫襟子扇風。媽媽說,舅舅是孝子,外婆的話舅舅沒有不聽的。我在一旁聽得有些蹊蹺,什麼酒場關門了總比家散了好?聽媽媽說舅舅的酒場還是很賺錢的,外婆怎麼會這樣說?其中一定有隱情。但看這架式,他們一定又不會跟我這“小孩子”說。兩人就在門裏門外耗著了。我悄悄地溜出來,到蘭芝嬸家,蘭芝嬸的兩娃娃放暑假了,關在房裏看電視,蘭芝嬸在灶台邊忙活,一邊切菜,一邊又要照看著鍋裏沸騰的粥,又要到灶膛裏填柴。蘭芝嬸看到我道,欣儀,吃過了沒?我說,還沒有呢?外婆已經煮了粥,等涼一會了再吃。蘭芝嬸道,你坐。我沒坐。蘭芝嬸看我猶猶疑疑的樣子,道,怎啦?我走到蘭芝嬸身邊輕聲道,嬸子,你曉得我外婆和舅舅是怎麼啦?外婆不讓舅舅到酒場去。蘭芝嬸輕笑道,你舅舅有相好的了。我急道,我舅說的?蘭芝嬸看我一眼,道,傻啊,這種事哪個男人會承認?我說,就是的,來個死不認帳。蘭芝嬸道,咦,你個姑娘家的,打聽這些事情幹嘛,不害羞。我嘻嘻地笑道,我這不是關心我舅和舅媽嗎?大熱天的,我到灶膛邊幫蘭芝嬸填柴,蘭芝嬸總算是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我講了個大概。
回到外婆家,沒見舅舅的人。我問外婆,舅舅呢?外婆道,接你舅媽去了。外婆收了針線筐,道,咱娘倆吃飯去。外婆煮的白米粥,幾樣自家種的時令小菜,粥放的微微涼了,吃起來很是清淡爽口。吃過午飯,外婆說要洗洗頭發。我說,我幫你。外婆雖然七十開外的人了,卻是一個整潔幹淨的老太太。外婆在腦後挽的一個元寶髻,我把外婆頭上的一支挽頭發的銀釵子取下來,拿在手裏把玩了把玩,那枝銀釵子是梅花式樣的,磨得光滑鋥亮,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支梅花釵,小時和媽媽到外婆家來,看外婆戴著這支釵子,我還要過,外婆並不像我們要其他的小玩藝,隻要我們要,她就滿足我們,那次,我哭著要,她隻是一言不發,還是媽媽又哄又嚇地把我安撫好。以後,雖然常見外婆戴著這支釵子,我卻再也沒有要過。外婆看我拿著釵子出神的樣子,道,老玩藝了,不入你們年輕人的眼。我放下釵子,拿了篦子給外婆篦頭,外婆的頭發稀稀疏疏的,白發卻不多。外婆說,欣儀,外婆老了,你不嫌外婆髒?我笑道,外婆是天底下最幹淨的老太太了。外婆笑道,鬼丫頭,就會哄外婆開心。不知不覺,目光又落在邊上那支老舊的銀釵子上,俗世的金銀,簡單的式樣,歲月無痕。外婆,我道,我看您這樣愛惜這支銀釵子,一定是外公送給您的吧?我見外婆沒說話,矮下身看外婆,外婆的皮膚依然白晳,臉上滿是皺紋,可那雙眼睛卻依然很清亮,眼睛深不見底,看不出波與瀾。鬼丫頭,外婆臉上有西洋景不成,這樣看外婆。外婆,您年輕時候一定是個大美人。我笑道,看您這皮膚這五官,年輕時隻要稍稍打扮一下,肯定迷倒一大批小夥子。外婆打了我一下,笑道,哪有這樣跟外婆說話的?沒家教。外婆雖然跟我說笑,可我明顯感覺得出來,外婆情緒低落了很多。我服侍外婆洗罷頭,我們就坐在後門口等頭發幹。外婆突然說,欣儀,你要是喜歡那支釵子,你就拿去吧,外婆老了。潮流變幻,日新月異,世界上每天會出現很多新奇的東西,各種女孩子們喜歡的玩藝兒更是層出不窮。我隻是好奇釵子背後的故事。我拿過外婆的那支釵子在手裏細細地玩賞,外婆眼睛搭下來。外婆是湖南人,我知道我還有一個大舅在湖南,大舅和我媽與小舅不同一個父親。那時候,應該是舊社會了,不同於現在,科技發達,交通發達,坐船坐汽車坐飛機,從湖南到湖北或許隻是一眨眼間的事情。可那時,交通不發達,不準還有戰亂,外婆一個柔弱女子是怎樣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劉家灣的呢?歲月匆匆,人一點點的老去,老人去世,新人出生,新時代新故事,那舊的傳奇就一點一點地消失在時光的隧道裏。我的眼角突然有點濕了,人類就是這樣一代一代的更替。我拿起梳子,對外婆道,外婆,頭發幹了,我給您梳頭,這釵子是外公送您的,您戴著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