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十 六(3 / 3)

外婆病了,早起就沒什麼精神,我煮了她愛吃的白米粥,她沒吃兩口就放下了。我安頓外婆在床上躺下了,急急地到大隊裏找到小舅,說,外婆生病了。小舅和富兵來了,給外婆量血壓,量體溫,又聽心率,都很正常。富兵給外婆掛了瓶安基酸,說,掛兩瓶點滴再說吧,沒什麼大病,補充些營養,想些高興的事兒。富兵走了,小舅騎上摩托車去集鎮上買了些大魚大肉和一些營養品回來,囑咐我好好照顧外婆,釀酒師傅辭掉了酒場的活兒,另謀高就去了,酒場裏他走不開。小舅給我留了些錢讓我想買什麼就買什麼,然後就匆匆去酒場了。

接連掛了兩天安基酸,外婆也就那樣,不怎麼好也不怎麼壞。我陪著外婆,說,外婆,您想些高興的事兒,精神頭就好起來了。外婆說,嗯。我說,外婆,拉拉和凡凡很懂事了,要不把兩娃娃叫回來陪您好麼?外婆眼睛看著門外,說,我怕是要死了呢,你知道你外公的墳嗎?我點頭,說,不就在村東頭的田地裏麼。外婆,別說這些了,我給您講講我們學校裏的笑話。。。。。。外婆不聽我說,外婆說,你知道嗎?我剛嫁給你外公的時候,住的茅草棚子就在你外公的墳頭那,解放前,那塊兒是咱家的地,那時候,缺吃少穿,還欠著債。茅屋邊有兩棵苦楝樹,苦楝花開的時候,一串一串淡紫色的花,可真是香啊!我說,外婆。外婆看著不確定的地方,那神情,仿佛真的又聞到了當年的苦楝花的清香。我蹲在外婆腳邊,看著外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外婆用她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臉,道,傻丫頭,外婆還沒這麼快死呢,外婆不怕死呢。再說,這每天都有人出生,要是老的人都不願死去,這地上哪能容得下呀?外婆又把目光看向門外,門前的樹上有隻知了在叫,咶噪得很。外婆繼續道,外婆要是在湖南的話,這時候應該是早早就把棺材預備著了,壽衣也早準備好了,不像這裏,人死了,要燒成灰,那該多疼哪!唉,死了也就不曉得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淚流滿麵,我到天井裏的壓水井邊洗了把臉回來,看著外婆孤單的背影,隻覺得一陣心酸。隻聽外婆喃喃的聲音,祥泰哥,祥瑞,多想回去再看你們一眼啊。祥泰哥,祥泰哥。。。。。。

我輕輕地走過去,外婆頭靠在椅背上,我的心咚咚地直跳,害怕地把手移近外婆鼻子,哦,外婆隻是睡著了。我輕輕搖醒外婆,道,外婆,到房裏睡吧。外婆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道,唉,年紀大了,精神不濟了。我扶了外婆到房間裏睡下,然後,推了自行車出來,飛快地來到大隊酒場,找到小舅,說,小舅,你回去看看外婆吧。小舅說,怎?你外婆又病了?我一怔,外婆倒是沒顯出什麼病來。我說,外婆一直說胡話,我怕。小舅道,人年紀大了,說說胡話是很正常的。沒事,沒事,欣儀,這個假期你照顧外婆辛苦了,小舅是知道的。你看,小舅也忙,抽不開身。晚上,我回去看看。你先回去吧。舅媽也出來安慰我,欣儀,你是個懂事的娃娃,你舅舅的酒場好不容易有了點眉目,等你舅舅賺了錢,他不會虧待你的。舅媽看看舅舅,道,小娃娃家沒經見。要是不放心,打電話讓大姐來瞧瞧。

我隻得沮喪地回到家,外婆還沒醒來,她的布鞋整齊地放在床前的塌板前。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不定,哪天晚上脫了鞋子上床,第二天,就不會下床來了。我被我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吃晚飯的時候,媽媽回娘家來了,外婆口中任性的思湘已成了一個為生活所累的中年婦女。我看著媽媽和外婆說話,心想,時間可真是無情物呀,等到我像媽媽這樣年紀,像外婆這樣年紀又會是什麼樣子呢?又會想些什麼呢?為了支付我和弟弟上學的費用,沒有什麼手藝的爸爸和媽媽隻得在土地裏刨生活,他們種了十幾畝棉花,又包了一個魚塘,家裏忙得不得了,所以我才被指使來代替媽媽照顧外婆,算是一件輕鬆活。馬上升高三的弟弟正忙著在學校補習。

第二天,媽媽要回去了。外婆說,我曉得你田裏忙哩,你回去吧。我也沒什麼事,你們不用惦著我。

外婆七十幾的人,她同年代的人都一個個離她而去,兒女們各有各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她感到太孤單了,這樣一個老人就生活在自己的回憶裏。時間都去哪兒了?驀然回首,已是半世淒涼。

讓我想不到的是,湖南那邊的大舅家來人了。大舅的小兒子武林穿戴一新地來了。武林雖比我小一歲,卻早早地掙了幾年錢,他在深圳一個工廠裏打工,找了一個外地女朋友,趁著工廠這季節不是很忙,趕著把婚結了,婚禮就定在下個月。武林此次來,一是來看奶奶,接小叔和姑媽去湖南參加他的婚禮,也奉了父親之命接奶奶去湖南頤養天年。外婆聽了武林的說話,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人也精神了,飯也吃得多了,拉著武林的手問他父親母親可好,問他大哥大嫂可好。又說武林結婚,她一定要回去看看新媳婦。小舅和媽媽得了消息,很快趕回來了,他們為武林要結婚了感到高興,都應承了下個月一定去湖南參加侄子的婚禮。武林住了幾日就要回湖南去。外婆眼巴巴地看著武林,像等待什麼。我知道外婆等著武林邀請她一起去湖南,可武林愣是沒說一句讓外婆和他一塊去湖南的話。外婆說,就要走了?武林說,家裏還有很多事兒等著我呢。外婆說,哦。一臉的失望。武林自顧自地收拾東西。小舅送武林去搭車,我扶了外婆送武林到村口。武林說,奶奶,過些時日了,您和小叔姑媽一起去湖南吧,他們方便照顧您。您可一定要來呀。欣儀姐,你也一定要去湖南看看,一定要去哦。我笑著點點頭,我對這個表弟並沒好感,說話言不由衷的。

外婆便一直盼望著快點到武林結婚的那幾日,每天都要看看掛在牆上的日曆,好像日子由此有了盼頭。終於盼到媽媽來和小舅商量去湖南的事情了。作為叔叔和姑媽,碰到侄子結婚這樣的大事,媽媽和小舅是一定要去的。舅媽帶著兩個孩子去一路上不方便,還有酒場要照看,舅媽便留在家。家裏走不開,爸爸和舅媽一樣,留家。媽媽問外婆,有什麼要我們帶去給大哥他們的。外婆看著媽媽和小舅商量送多少禮錢,買些什麼人事帶去,怎麼乘車,外婆不開心了,說,我和你們一塊去。媽媽看看小舅,小舅又看看媽媽。小舅道,媽,您身體不好,路上怕吃不消,還是讓欣儀在家照顧您妥當些。外婆用拐杖跺了跺地,道,原來你姐弟倆是一切都商量好的,什麼都瞞著我。我都這把年紀了,這回不回去看看,怕都沒機會了。媽媽道,媽,我們這不是為您著想嗎?怕您身體吃不消。外婆不依,為我著想?怕是你們嫌我累贅,嫌我老了吧。媽媽向小舅使了個眼色,兩人來到屋外。媽媽和小舅不是不願讓外婆去,問題是,是去了有沒有得回?不準去時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回時就是個小匣子了。媽媽道,早些年,媽就提出要到湖南大哥家去,說什麼死了怕火化,要到湖南去死,我們攔了。這回又提要去湖南。小舅蹲在門前的樹下,拿一枝樹枝在地上瞎畫,歎了口氣,道,唉,這歲數了,不讓她去吧,說咱們不孝順,帶她去吧,這一路去,隔山隔水的,不要把老命丟路上了。小舅和媽媽進屋來,外婆到房間裏睡了。小舅輕聲問我,外婆有沒說什麼?我搖了搖頭,道,外婆是真的想去湖南呢,她一個人坐著時,口裏會念大舅的名字,還會念祥泰祥瑞,還有一些我聽不懂的東西,祥泰祥瑞聽著怪吉祥的,外婆這是什麼意思呀?是為誰祈福吧?媽媽和小舅麵麵相覷,兩人不說話了。

小舅和媽媽決定帶外婆去湖南,兩人給湖南那邊打電話,告之了外婆要去的事。外婆高興得像個孩子,張著豁風的嘴向我招手,說,欣儀,來給外婆洗洗頭,我快二十年沒回湖南了,快二十年了。外婆說著,眼睛裏竟流下淚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