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十 六(2 / 3)

舅媽回來了,舅媽是那種聰明的女人,丈夫給足了麵子,知道就驢下坡,丈夫偷次把腥那也罷了,一個農村女人隻有抓住丈夫的心才是要緊的。舅媽回來後決定去酒場住,幫忙做做飯,打打下手,盡管酒場住宿環境不好。娃娃們也轉回到大隊中心小學裏上學,聰明人要拎得出哪頭輕哪頭重,不要以小失大。舅媽對外婆態度也更顯孝順了,隔壁左右也逢迎自如,既管那笑顯得很虛假,笑過之後,感覺很累,這也很不錯了,能要求一個發現自己丈夫出軌的女人怎樣呢?舅媽很客氣地和我說話,請我住下來陪外婆,說外婆年紀大了,一個人住著到底不放心。我很樂意地接受了,我暑假本來沒事,我也很想知道外婆年輕時候的故事,這樣的一個人,處處折射出舊時代的影子。

鄉村的夏日是美好而愜意的,我會在清晨四五點鍾起床,迎著晨曦沿著池塘慢跑,散步,呼吸早晨的新鮮空氣,看著太陽一點點地從地平線升起,升過原野,升過樹梢,一點一點地升高。。。。。。

太陽熱起來了,我回到家裏,外婆已經煮好濃薄的白米粥等著我了。閑著無事時,我在屋裏看書,外婆便做針線,她總能找到事情做,把舊的衣服拆了做成椅墊子,或是做成別的什麼用得著的東西。我看著她那老去的麵部輪廓想著她年輕時的容顏,不管是穿著大鑲大滾闊袖大襟褂子挽著同心髻的女子,還是穿著旗袍剪著齊耳短發的女子,總是宜家宜室。外婆抬起頭來,笑道,傻女子,看外婆幹嘛哩?我走過去,蹲在外婆腳邊,道,外婆,給我說說你年輕時候的故事好麼?比方說您頭上那支釵子的故事,還有您是湖南人,您是怎麼到劉家灣來的?外婆看著我滿臉的熱乎,臉上的笑意沒有了,她把目光看向某個遙遠的地方,又低下頭來看著手中的針線。我也曾問過母親同樣的問題,外婆是湖南人,怎會千裏迢迢地到劉家灣來呢?母親不睬我的問題,吼我,問這些問題幹什麼?專心讀你的書。母親的血液裏沒有一點外婆那樣溫柔沉靜的分子。外婆緩緩地道,外婆是被人販子賣給你外公的。我臉上的笑凝住了,我震驚了,我的心陡然一沉,怎麼會是這樣呢?這與我想像中的故事情節完全不一樣,在我的簡單的頭腦裏,一個女子溫柔美麗,由於不滿包辦婚姻的束縛,或是不滿舊社會婆婆的虐待,從夫家逃了出來,一個人飄泊在外,又生了病,遇上了一個在外鄉做裁縫手藝的小夥子,小夥子傾盡所有為那女子治病,女子病好後為小夥子的善良所感動就嫁給了他,和這個小夥子來到了劉家灣。多麼浪漫的故事!可故事不是這樣的,外婆是人販子賣給外公的。外婆這樣一個善良慈祥的人怎會是人販子賣來的?我還記得外公在世的時候,外婆和外公體貼恩愛,外婆怎會是外公花錢買來的呢?外婆是被人販子賣給外公的,這或許不是什麼秘密,隻不過我不曉得,大人認為我是“小孩子”不願意跟我說這些。外婆的目光落在門前飄落的桃樹葉上。。。。。。我仿佛聽到了那轔轔的車輪聲,一個個故事情節就像放電影一樣從我眼前晃過,午後的陽光沿著門影一點一點的移動,有風吹過,一倏兒涼爽,一倏兒又靜下來。時間就這樣一忽兒倒退回去,一忽兒又竄回來,外婆說,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一恍惚的事兒。

晚上,鄉裏人都有乘涼的習慣,村裏人多的時候,人們都在屋外乘涼,搬了竹床,椅子出來,娃娃們聚在大人身邊,大人一邊給自家娃娃打扇子,一邊給娃娃講些故事兒,從村頭到村尾,家家戶戶門口都有人,講些鄉間見聞和笑話,說些鄉裏人的酸話兒,或者就靜靜地躺在竹床上看著夏夜的星空,頭腦裏什麼也不想,慢慢地睡去……現在,村裏沒什麼人了,冷冷清清的,乘涼也隻坐坐,暑汽退些了就進去了,時間還早,外麵就沒了人,屋裏有風扇吹,有電視看。我很懷念曾經那些乘涼的夏夜,遲遲不願進屋去。外婆在屋裏一邊點蚊香,一邊道:“欣儀,別在外麵呆久了,外婆在外風露吹時間長了腿疼,你一個女娃子家一個人在屋外睡外婆怎放心?現在鄉裏不安生。”我隻得進屋去,看著窗外的夜色,我突然很想給喬寫信。喬和我在同一所大學,高我一級,他去了外省一家工廠實習,或許他就呆在那家工廠裏了,一種無言的煩悶與失落包圍著我,悶悶的,找不到發泄口,希望天空突然來一場暴雨,把這一切都衝走毀滅。

並沒有什麼暴雨,第二天依然晴好。黃昏,我到橋頭邊散步,西斜的陽光照在水麵上,流光溢彩,河兩岸,芳草依依。儒霆爺爺在小賣部裏伸懶腰,我喊“爺爺。”儒霆爺爺笑著和我點頭,又去上門板。我說,爺爺,還早呢,這麼早就關門了?儒霆爺爺道,半天一個人影子都見不到,村子裏吆喝兩桌麻將來都沒人。這小賣部早就該關了,下個月我把一些貨處理了就把這店關了。我笑著道,那我外婆再要買東西就麻煩了。儒霆爺爺一邊上門板一邊道,到大隊小賣部裏去,在店裏守一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寂寞啊。我想,大隊小賣部肯定也不如當年,隻是因著地勢,管著了十幾個小隊,形成了一個小集市,鄉村的老幼婦儒支撐著它,也不見著怎樣。儒霆爺爺上好門板,鎖了店門,從橋頭柳樹蔭下推出他的老式舊自行車出來。我不解,道,都這時候了,爺爺,您這是上哪去呀?儒霆爺爺笑道,到城裏去,一家子都進城去了,留我一個人誰給管飯呀?我又不會自個做飯。我道,您不會也住到城裏去,變成城裏人吧?儒霆爺爺推著自行車把手,道,如今的農村不比以前了,鄉下人都往城裏跑,漸漸地沒人了,鄉村漸漸地失去了靈性。我說,鄉村自然有鄉村的魅力,那些凡夫俗子怎能領會得到?隻有像您這樣有學問的人才能懂得。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儒霆爺爺果然停下了,笑嗬嗬地道,欣儀,你不愧是讀書的人,知道爺爺的心思。儒霆爺爺又歎了口氣,道,唉,爺爺也就是那凡夫俗子,和許多人一樣,要吃飯,要掙錢。儒霆爺爺騎上自行車順著大路走了。我很為我剛才的話臉紅。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社會就在這樣的矛盾與衝擊中進步。人世間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我在大路與石橋間流連,看著眼前一望無垠的田野與散落在田野深處的村落,我的心間有深深的失落,這樣一個傳統的老人都守不住了!家鄉,對許多人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家鄉對那些出門在外的人來說,或者就是意味著父母,父母在,家鄉就在,父母沒了,家鄉也沒了,家鄉成了一種憑吊,一種懷念;而對於有些人,家鄉就是記憶深處的一點鮮紅,一個實現不了的夢……

社會在發展,時代在進步,這個年代,注定了許多自然村落會慢慢消失,注定了許多人會沒有家鄉!

我終於明白了外婆給母親取名思湘,小舅取名思俊的含義了,想念家鄉,想念孩子。外婆可能也隻是一輩子作想念罷了,她不能回到過去,回不了家鄉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跟外婆說了儒霆爺爺可能要到城裏去頤養天年了。外婆不做聲,她站起來要收拾碗筷,我說,我來吧。我收拾桌子碗筷,外婆坐在桌邊,兩手扶了拐杖在麵前,麵容沉靜。我看著她那靜默慈祥的樣子,卻有一種淒涼寂寞之感。

長夏無事時,我想把外婆的故事寫成一本小說,自思沒有橫溢的才華,沒有優美的文筆,外婆也不一定喜歡我編派她,便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