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時間到了一九九五年的秋天。
雖是深秋了,中午時分的太陽還是有些灸人的。大隊書記田宏海,支部委員李新民,治保主任陳建軍,還有三個留長頭發,看上去吊二郎當的社會青年,一行人走在一起,看上去形成了一個奇特的組合,在這個組合裏,田宏海四十幾歲,正當壯年,著一件深藍色的中山外套,前襟敞開著,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充分顯示了一位領導人的魄力。李新民,陳建軍青年才俊,前途無量,唯田宏海馬首是瞻。黃頭發們走在最後,手插在牛仔褲裏,一邊走一邊欣賞著路邊的風景,一邊低頭說笑著什麼,不時甩甩掉下來遮住眼睛的幾縷黃頭發。
一行人從儒霆的小賣部過,儒霆正趴在櫃台上看一本古書,從洞開的窗子裏他看見了這夥人走過,不禁把頭伸出窗外看了看。陳建軍走後麵,正和儒霆打了個照麵,儒霆曾是陳建軍的老師,陳建軍忙笑容可掬地跟儒霆問好:“劉老師,您老好啊!”儒霆點了點頭,從眼鏡裏看著他,道:“好,好。你們這是幹什麼的呀?”走在前麵的田宏海看驚動了儒霆,麵子上過不去,忙轉了回來。這群人不是曾是儒霆教過的學生,就是在他任教的學校上過學,尊師重教是一種美德,領導幹部更應該看重這一點。田宏海隔了小賣部一堵牆與儒霆握過手去,口裏忙道:“劉校長,您老好,您老好!沒想到您老坐鎮在這裏。”儒霆一邊被動地搖晃著手,一邊從上到下打量著陳建軍後麵的仨黃頭發——仨人若無其事地聊天,吹口哨,三人自是不把儒霆當回事,又看看三位大隊領導,問:“你們這是幹啥去呀?”田宏海不得不倒開了苦水,雖然他很不願意:“老校長,您不知道呀,現在的工作是越來越難做呀。俗話說,種地交糧,天經地義。如今可好,收提留款與公糧水費的通知都下來多久了,賃是收不上來。一層層壓下來,沒辦法,基層幹部的壓力大呀,都是在鄉裏簽了軍令狀的,完不成任務,我們日子也沒法過呀。”儒霆明白了,大隊書記親自帶隊來收提留款與公糧水費的,臉上不禁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長長地道了聲“哦。——”田宏海道:“老校長,希望您能理解我們的工作,多給我們做做宣傳,您老的影響大。”儒霆道:“好,好,那你們忙吧,忙去吧。”儒霆便看著一行人去了。
以前收提留款與公糧水費都是小隊幹部的事兒,今年的款項特難收,東明每天吃過晚飯後,拿個本本和筆挨家挨戶收錢糧,隻第一天收上來兩家,再去收就是挨家挨戶聊閑天聊回來,再沒收上來一分錢。反而那些沒交上來的嘲笑那些交了錢款的了——錢多了,圖那個積極幹嘛哩。東明也不收了,推到大隊幹部那,實在沒法收了,一個村裏住著,都是一個姓,沒得讓人指了脊梁骨罵。再悄悄的問問別的小隊的情形,都差不多。都差不多就好,沒得比較。當東明看到田宏海一行出現在橋頭時,忙對在堂屋裏剝棉花的嬌美道:“田宏海親自收提留款來了,我往後門先走,你把大門鎖了,哪裏避避去。”嬌美道:“避啥呢,他收他的款,看他能收幾家?你不是說他罵你們沒用嗎?看他能不能收上來?”東明跺腳道:“真正是婦道人家。”東明不再多跟女人說,從後門走了。嬌美走了會神,一把鎖把大門鎖了,拿了個布衣袋到田裏摘棉花去了。
田宏海一行從村東頭挨家挨戶過來,第一家的大門上掛了把大鎖,治保主任陳建軍心思細膩,他叫上李新民,道:“跟我走走。”兩人便繞著屋子轉了一圈,回頭,田宏海用疑慮的眼光詢問,陳建軍道:“可能真不在家。”第二家門雖開著,卻見不著一個人影,連雞狗都見不著一隻。田宏海憤憤地罵道:“老子就不信****的們不回家了,俗話說,國有國法,種田不交錢糧,反了呢。”
一連走了四五家,不是家裏沒人,就是門鎖著。門口的架上,曬著一席一席雪白的棉花。田宏海此時心裏除了惱火,還有些挫敗感,他幹了這些年的大隊領導,還從沒這樣灰敗。這些泥腿把子反了天了。
來到茂新家,茂新老頭在灶屋裏和麵,堂屋地上堆了半屋炸開的棉桃。兩孫子中午放學回來時,他在田裏拉棉桃還沒回來,兩孫子懂事,自個熱了點昨晚上的剩飯吃了就上學去了。茂新心裏過意不去,從田裏回來,就舀了麵粉和麵,晚上要給孫兒們蒸包子吃。隔壁秋林來叫他:“茂新叔,田宏海親自帶人來收提留公糧了,避避去。”茂新道:“來了就來了,還怕他了?”秋林就走開了。
“屋裏有人沒?”田宏海的聲音極其宏亮,就像他在大會上作報告一樣。
茂新手裏繼續和著麵,抬起一張滿是皺紋的黑臉看了一行來人,板著臉硬邦邦地道:“喲,田書記呀,幾位這是做什麼來了?”
田宏海臉色有些難看,但還是耐著性子道:“老叔呀,您直問,我們也就別拐彎抹角,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們這來是收秋季提留與公糧稅費的。”
茂新老頭斜了田宏海一眼,道:“收個提留公糧用得著這麼一大幫人麼?倒像是來給狠人看似的。”
“老叔,您曾經也當過村幹部,能體諒村幹部的難處哩。現在幹部的工作也不好做哩。”
陳建軍和李新民見書記親自做茂新老頭的工作,兩人便悄悄地去收下家,別讓人又得了消息,走了人。茂新下一家是宏才家,宏才在外包工程,菊香在家照看娃娃上學,菜地也沒一分,不是買菜吃,就是到她叔儒霆家菜地裏揪菜吃。村裏最後一次分地時,菊香沒要一分地。菊香也得了消息,知道大隊幹部親自收錢糧來了。見陳建軍和李新民來她家門上,臉不紅心不跳,手裏拿了個錢包正準備尋人去打麻將,似乎有意在等二人似的,道:“兩位走錯門了吧,我可沒種一分地呀。”李新民笑道:“可你家在村裏呀,宅基地也是要交錢的。”
兩人又去柳婆家,柳婆坐在門檻邊補襪子。柳婆門前種了幾分地的菜地,該交的總是要交的,前陣子東明來收,柳婆手上沒錢,特意讓兒子送錢回來,等東明來收,東明又不來收了。陳建軍和李新民說明了來意,柳婆把錢交了,交了錢後,在心裏又算了算帳,覺得不劃算,就是不種菜,一年到頭買蔬菜吃,也用不了那些錢,難道地裏還能長出雞鴨魚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