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不久,俊傑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翠翠做了奶奶;再不久,思湘出嫁了,思俊也一天天長大,思俊長得細皮嫩肉,像母親,又有些害羞。外麵的世界翻天覆地,又鬧革命,又促生產。又是紅衛兵紅小兵,又是大串連,各種運動層出不窮,眼花繚亂,翠翠和四春埋頭安分守己過自己的日月,出工掙工分,營務自留地,冬閑時,挖河渠,修水利。。。。。。日子總是辛苦而清貧。
一晃又是十幾個年頭,一茬人老去,一茬人又清新鮮活地橫空出世。世事變幻無常卻又是必然如此。
茂新在自家後院裏挖苷蔗坑,一清早起,他就在挖這個坑了,挖會了歇會兒,就望望院後的田野。田裏棉杆拔了,整個田野光溜溜一片,沒了作物的遮蓋,就像脫了衣服似的,到處裸露著灰色的土坷垃。田裏,冬小麥種下去了,才生出兩片細細的葉子,葉子上一層淡淡的薄霜,池塘邊,田埂頭的枯草上也落了淡淡的一層薄霜。路邊的楊樹,村子的樹林子,各種樹木看上去也是光溜溜的,橫陳著些光光的枝椏。茂新放下手裏的鐵鍬,脫下身上的棉坎肩,往旁邊的幾根枯樹杈上一扔,坎肩掛在了樹杈上,一晃一晃的。茂新也老了,頭發花白,黝黑的臉上滿是皺紋,茂新看了看打了霜的田野,朝手上吐了口唾沫,又握了鐵鍬繼續挖起坑來。今年茂新種了一塊苷蔗,苷蔗豐收了,卻也不能當飯吃,他打算挖坑把苷蔗埋起來,到冬閑裏熬苷蔗糖,或是春上的時候,起出來拿到城裏去賣,那時可是緊俏貨。這兩年,分了責任田,茂新種地可是越種越有勁。他新翻蓋了房子,屋後一大塊場院,今春上在院裏新栽的幾棵楊樹,楊樹還沒長成,細細的樹杆兒上光禿禿的。
新枝繞過幾窩竹子,就瞅著這幾根細細的樹杆兒到自家後場院來。茂新抬頭看到新枝沒精打采的走來,道:“你去瞧四春哥,看他怎樣了?”
“挨日子哩,能怎樣哩?”
茂新把鐵鍬往土裏使勁一插,鐵鍬穩穩地立在那裏。茂新道:“婆娘家說話就是不清不楚,這人生在世誰不是挨日子?”茂新就又罵天氣,“他娘的,這鬼天氣,棉坎肩穿著挖會泥覺得熱燥燥的,脫了又覺著背心裏直透風。鬼天氣。”
“你不會把衣服敞開嗎?”
茂新就又去拿掛在枝杈上的棉坎肩。
新枝道:“四春哥好是好不了了,一口氣掉在那,難得斷。思湘守了兩日,大早上就回去了,說兩日不在家,不知怎樣了?家去看看。我看哪,女人這一輩子就圍著家在轉。四春哥六十幾的人了,去也去得了,他也還好福氣,打著草繩打著打著就栽地上了,沒磨折人。”
茂新沒理會婆子的嘮叨,看著場院後那熟悉的田野,地頭哪有棵刺薔薇,哪裏有棵刺條子,哪裏上下溝渠好擔水澆棉花,溝溝渠渠裏哪裏草多草少,好放牛,茂新都一清二楚;什麼時候種麥割麥,什麼時候下棉花籽,做營養缽,啥時候撿棉花拔棉杆,什麼時候布穀鳥叫,什麼時候吆牛耕地,什麼時候下霜,什麼時候下雪,都在他的掌握中,他對這片天地實在是太熟悉了,就像熟悉自己身體一樣。他喜歡這些物事,這恒古不變的天,這養育祖祖輩輩人的土地。出生在這片土地上,最終化成一把灰,一顆土還是要回到這片土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