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黑的時候,茂新去看了眼四春,茂新看四春更加瘦小的身子躺在那床上,蓋了床舊時家織的藍花老土布套著的棉被,張著嘴,閉著眼,嘴裏出的氣多入的氣少,像是那頻死的魚。想到兩人從小到老,就在這村子裏,打了一輩子交道,有了什麼難處,一個就找另一個,兩人真是比親兄弟還親。如今,老兄弟倆就要分伴了,茂新心裏就難過。他握著那枯樹枝似的手叫了聲:“四春哥,四春哥。”四春隻是眼皮微微動了動。翠翠進來了,茂新眼前仿佛仍是幾十年前那個挽著發髻明眸皓齒的女子,而眼前的翠翠已是一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婆婆了。翠翠道:“他叔叔,堂屋裏去坐坐吧。連水灌進去了流出來,這樣受罪不如早一刻去了好。”
茂新和翠翠到堂屋裏坐,堂屋裏一支一百瓦的燈泡明晃晃地耀眼。思俊給茂新遞煙,思俊的媳婦嫦娥給茂新倒了茶來。茂新問思俊有沒有準備後事?這樣了隻是早晚的事了。思俊說都準備差不多了,裝老的衣服是早預備下的,俊傑哥那邊也去了信。幾人又低聲說了會閑話,茂新出來了,翠翠跟著送出來。外麵寒氣很重,風一吹,人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茂新說:“嫂子,四春哥這樣去也好,沒有折磨人,自己也沒受多少磨折。記得咱大伯在床上癱了好些年才去世,好在那時的人純樸孝順。要是落在現在,年輕人早就嫌死了。”
翠翠道:“這也是各人的命罷了。”
就聽屋裏傳來思俊喊“爸,爸”的聲音,從外麵的窗戶玻璃看到一片錯亂的影子。
四春去了,就像一片樹葉無聲無息地落下,花開花落,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規律。舊的化作泥土,新的生出來,人類就是這樣生生不息。
四春去了,翠翠顯得很平靜,她看著人們搭棚,安靈,她沒有嚎啕大哭,隻是靜靜地守在四春旁邊,這個她陪伴了大半輩子的男人。在近半個世紀的時光裏,他寬容她,愛她。他彌留的日子裏,她很想他給她幾句遺言,他卻沒有留一個字,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一句話。這個矮小看似愚鈍的人其實是很智慧的,他用他特有的底層人的智慧處理著他遇到的人和事,他的一生都在容忍中度過,他寬容地對待每一個人,順其自然地過著平凡的歲月,最終,像許許多多洇沒在這片廣袤平原上的無名者一樣,帶著一種超脫回歸這片土地。
兒子女兒很溫和很體貼地問翠翠想吃什麼,要接她跟他們去同住,孫子孫女們也很體貼地陪她說話,給她梳頭,俊傑的兩個孩子也從湖南來看她,要接她到湖南去。她不想連累孩子們,謝了他們的好意。家裏的大部分責任田都交還給了隊裏,隻有門前的幾分菜地,她年紀大了,一個人種不了那些田地,而思俊有出息,在鎮上一家企業任會計,不用在土地上討生活。她平靜地打發著日月,祥泰,四春,並沒有死去,而是活在她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