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 九(1 / 3)

十九

又一個秋天,翠翠端著升子立在院子裏,周圍是一群啄食的雞。秋風吹來,樹葉紛紛落下,院子裏一地的落葉。一群大雁從村子上空飛過,雁群的姿態翩躚輕盈。翠翠的目光隨著雁群,直到看不見。

思湘風風火火地跑了來,人還沒進院落,就聽到她的喊聲:“媽,媽,俊傑哥來信了,俊傑哥來信了。”思湘手裏揚著信。翠翠放下升子,手在腰裏的圍裙上擦了擦,問:“信上說什麼?”思湘成了大姑娘了,身上的穿戴雖然普通,夏藍布褲子上還有幾個補丁,可掩飾不住亭亭玉立的身材,一對大眼睛撲閃撲閃的,那眼睛像極了翠翠,卻洋溢著青春的喜悅和激情,腦後兩根黑油油的辮子隨著身體的晃動一晃一晃的。思湘故意逗母親,笑道:“媽,你猜猜,俊傑哥信上說什麼?”翠翠道:“鬼丫頭,媽又不是神仙,怎麼猜得著。”思湘道:“俊傑哥要結婚了。”“真的。”翠翠不敢相信,不知不覺兒女都大了,要結婚了,她在旁邊一塊石墩上坐下,“快,給媽念念,信上怎樣說的?”思湘在母親身邊坐下,拿出信興衝衝地給母親念了起來:

“媽,大大:

您們好!

好久沒有給您們寫信,心裏很是掛念。”念過了一段,思湘看著母親。翠翠催道:“往下念呀。”

“我和姑姑都好,隻是姑姑最近偶爾有些頭痛頭暈,找村上一位城裏下放來的老中醫看了,開了幾副中藥,吃過了,並沒什麼大礙。家裏養的十幾隻雞也肯下蛋,每次姑姑悄悄地把雞蛋賣了,都把錢攢著,說是給我娶媳婦用,她自己從來都舍不得吃一個雞蛋。我知道姑姑這輩子為了我吃了不少苦。

前陣子,姑姑托舅母給我介紹對象,舅母介紹了他們村裏的一位姑娘,沒想到,那姑娘是我小學同學,叫曾芳芳。我和她同學時還曾做過同桌,我對她印象很好,她也有意於我,我們交往了一段時間,便確定了關係。姑姑請舅母做主,兩家人在一起吃了頓飯,商議了年底給我們把事情辦了。曾芳芳性情溫順,確實是個能幹的姑娘。

到年底的時候,田裏沒什麼活,大夥都閑了。媽,大大,我希望你們也能來參加我的婚禮,把思湘和思俊也帶來。媽,這些年過去了,我知道你其實心裏也很想家鄉的,雖然你不在我身邊,我也知道你心裏一直惦著我,從你給弟弟妹妹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來,思湘,思俊。媽,大大,真心的希望你們能來。

祝身體健康

萬事如意

俊傑

1965年9月20日”

翠翠聽思湘念完信,紅著眼圈,從思湘手裏接過信左看右看,像是要從信裏看出更多的東西來。思湘悄悄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遞到母親麵前,笑道:“媽,您猜這是誰?”黑白照片上一個秀眉秀眼的姑娘,打著兩隻辮子,笑盈盈地看著翠翠。翠翠看著照片,帶些疑慮地看著思湘,道:“是你哥的對象?”思湘笑道:“對啦,是我末來的嫂子。”翠翠盯著照片看,道:“鬼丫頭,怎不早把照片拿出來?”思湘道:“想給您一個驚喜嘛。媽,俊傑哥結婚的時候,您帶我們去湖南吧,去參加俊傑哥的婚禮,我長這麼大了,可從沒出過遠門呢,真想去看看俊傑哥在信裏提到的山裏風光。”

翠翠眼光看向天空,她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青山綠水,還有祥泰俊朗的笑臉。。。。。。

“媽,媽。”思湘叫,“您從來都不提您老家的事,難道您不想去家鄉看看?”翠翠用一種溫柔的眼神看著女兒,她又何嚐不想回家鄉去,她做夢都夢到回到了故鄉啊。她那時也是像思湘這樣花一般的年齡,那時,她遇到了祥泰。。。。。。如今思湘都這樣大了,她又怎能不老呢?

翠翠決定了去湖南參加俊傑的婚禮,孩子在繈褓中時不能哺育,在兒時不能陪伴,難道連兒子結婚,她都不能去了嗎?翠翠翻出家底來給每人做了一套出門衣裳,又為新娘子準備了一塊當下時興的的確涼布料子,咬著牙給俊傑買了一塊手表,當時,流行織毛衣,思湘剛學會了織毛衣,翠翠讓思湘買些毛線來,日夜催著給祥瑞織了件毛衣。對於祥瑞,翠翠心裏永遠懷了一種歉疚,這個小姑為了俊傑,放棄了自己一生的幸福,祥瑞就像菩薩,像神一樣讓人敬伏。孩子們知道了翠翠的決定後,就沉浸在一種要出遠門的喜悅中,盼望著那個出門的日子。夜裏,翠翠帶些歉意對四春道:“以咱家的家底,這次出門花費實在是大了些,我應該和你商量了再作決定的。”四春拍拍翠翠的手安慰道:“這些年,你第一次回娘家,再說俊傑結婚這樣的大事,你做娘的總得盡盡自己的心,別說花這點錢,就是再多些也是應該的。咱們還不是為了娃娃們,隻要娃娃們悅意就好。”

終於盼到了出門的日子,翠翠把大門鑰匙給新枝,托茂新和新枝照看著家,照看著家裏的雞和豬。一家四口人提著大包小包出了村子。

搭一輛去縣城的拖拉機乘汽車到省城,又到省城轉火車。思湘和思俊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一路東看西看,歡呼雀躍,看到什麼都新奇。火車上,四春抿著嘴唇,懷裏抱著一隻行李包,背挺得直直地坐著。火車上人不是很多,思湘和思俊坐對麵,思湘開心地笑道:“爸,看您緊張的,肯定是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翠翠打了一杯水來,正好聽到思湘打趣四春,不滿地瞪了女兒兒子一眼,道:“別拿你爸開心。瞧你倆那張狂樣。”思俊道:“媽,我可什麼都沒說。別冤枉我。”翠翠不再理睬孩子們,把水杯遞到四春手上,道:“喝口水吧。”翠翠接過四春手裏的包,放在腳底下,在四春旁邊坐下。四春手裏端了水杯,並沒有喝。翠翠伸了手過去握著四春的手,四春枯樹藤似的手隻是輕輕地拍著翠翠的手。翠翠當年被拐賣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一女不侍二夫,何況翠翠又和後一個男人有了孩子,還要和後男人帶著孩子去參加和前男人兒子的婚禮。別人會怎樣議論呢?她又該怎樣去麵對那些失散了多年的親人呢?真正是千古傷心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或者當初她死了就好了,可人卻偏偏願意苟且偷生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