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時光荏苒,日月穿梭,這一晃就是四十個年頭。四十年有太多的人和事,房子老了,牲畜老了,樹老了,人也老了,而名字卻沒有老,依然鮮亮清新。柳翠翠,晨光裏,一個穿著鮮亮旗袍的女子站在柳枝下,姿態婀娜,那回頭一刻的凝眸竟成為記憶深處的永恒。
時光把柳翠翠變成了柳婆婆。
劉家灣早已變了模樣,昔日的劉家大院早已拆遷,學校搬到大隊中心,朝陽大隊八個小隊集資蓋了三層樓的教學大樓,教學樓後有寬大的操場,學校大門的弧形門樓上威威武武地掛著幾個噴漆大字——朝陽小學,藍天下,學校上空一麵五星紅旗高高飄揚著,好遠都能看到。劉家灣就成了朝陽大隊第三組,但老人們依然喜歡稱它為劉家灣。村裏人都蓋了新房子,灣子裏不再像個陀螺似的繞來繞去,大家統一規劃一致,家家戶戶蓋房子不許東一座,西一座,東一個朝向,西一個朝向,而是由隊裏劃了台基,一家一戶的一字形擺開,劉家灣如果成一字形擺開,那一字就太長,於是,劉家灣分成了兩排,擺成了個二字形,滿村子隻有村東頭金漢的老房子沒拆,就像二字的邊上又加了一點。劉家灣的三麵就被田地包圍著,西頭是一條挖的灌溉的人工河,一座石頭橋把劉家灣與村公路連接起來。
劉家灣又一次在晨曦中醒來,雞們歡快地拍著翅膀在草叢中覓食,老人搖著拔浪鼓,哄著不肯睡覺的娃娃,唱著古老的哥謠:“鴉雀子加幾加呀,老哇子哇幾哇呀。。。。。。”小娃娃們一茬一茬的就在這些古老的哥謠中長大。早起的漢子到池塘裏挑了水潑菜園子,現在家家戶戶都打了壓水井,不再到塘裏挑水吃,隻到池塘裏擔水澆地。這壓水井裏壓出的水冬暖夏涼,冬天壓水洗衣洗菜不覺手冷;夏日裏,把田裏摘的瓜果鎮在井水裏了再吃,清涼解暑。東明赤胳挑了幾擔水潑了自家的菜園子,蹲在家門口桃樹下的石碌碡上吸著煙,看著柳婆家方向,道:“大婆今日怎還沒開門哪?大婆每日裏早早地就起床了的。”東明家隔壁一個在門口哄孫子的婆子接道:“是啊,她每天早早起就提幾桶水潑菜園子,今兒也沒見澆菜園子。”東明就在心裏琢磨,柳婆一個人在家,沒聽說要去走親戚啥的,不會一個人死在家裏沒人知覺吧?嬌美從屋裏出來叫男人吃早飯,說:“快點吃了,還要去打藥水,十幾畝地的棉花哪。”東明就對女人道:“你去柳婆家看看,這早晚了還沒開門,別是一個人死在家裏了吧。”嬌美聽了虎了一跳,道:“你別胡說哩。柳婆昨日還好好的呢。”嬌美口裏雖如此說,還是跑到柳婆家門口,拍著門,喊:“柳婆,柳婆。”旁邊蘭芝和小娥也跑出來了,在門口吱吱喳喳地議論,“柳婆沒聽說去哪呀?”“每天早早起床的,今天可奇了怪了。”拍門沒人應,柳婆家房門的玻璃窗是花玻璃,看不清裏麵的情形,上層的窗子倒是開著,有人就爬了窗台上去看,隔著窗子喊:“柳婆,柳婆。”柳婆在床上動了動。這邊就喊:“快,快,翻到屋裏去,把門打開。”這門從裏麵插得好好的,硬撞的話怕把門撞壞了,有人就從家裏搬來了長梯子,東明爬梯子上了柳婆家樓上,撞開平樓頂上的小耳門,才進了柳婆家,打開大門,幾個婦女就擁進柳婆房裏,圍了柳婆問她哪裏不舒服?柳婆無力地抬了抬手,低聲說:“渾身一點勁也沒有。幫我叫思俊回來。”蘭芝說:“您病成這樣,當然得叫思俊回來了。”嬌美摸了下柳婆的額頭,又摸摸柳婆的手,出來對屋外的紅兵和東明道,“燒得厲害,先叫富兵來看看。”紅兵是隊裏的電工,推了自行車出來,說:“我正有事要去大隊裏一趟,順便叫富兵來看看柳婆,給她掛一針,看大隊裏有誰去鎮裏,捎個口信給思俊哥,讓他趕緊回來。”紅兵騎了自行車就往村頭去了。
十幾分鍾後,大隊赤腳醫生富兵就背著醫藥箱,騎著一輛摩托車嘟嘟地來了。富兵給柳婆量體溫,量血壓,又讓柳婆伸出舌頭來看了看舌苔,就給柳婆做皮試,配藥水,打起了點滴,嬌美問富兵:“不要緊吧?”富兵一邊調著點滴快慢,一邊說:“不要緊,重感冒,人上年紀了有些扛不住。”富兵掛好了吊針,收拾著醫藥箱說:“醫務室裏還有人等著,有事了你們騎個車去叫我,或者到橋頭上大聲喊我名字,我就聽到了。”幾個婦女都笑道:“那還不把喉嚨喊破了?”富兵說:“儒霆叔那小賣部離大隊醫務室也就五六百米的距離,你們聲音大點,我在醫務室能聽到,就是騎個自行車去也快。一般來說,不會有啥事。”富兵又問:“你們誰會拔針?待會針掛完了,要是我不在,幫忙拔掉。再有柳婆要是要上廁所,幫著些。”嬌美和小娥都說田裏還有事,富兵就跟蘭芝說了怎樣拔針事宜,讓蘭芝瞅著點。交待完,富兵就騎著車子走了。
中午時分,思俊得到信息趕回來了。思俊長得像娘,又在鎮上做事,風不吹日不曬的,三十幾的人了,皮膚白白俊俊的,一點也不顯年紀。一同回來的還有思俊的小女兒拉拉。父女倆進屋正好碰上富兵來抽針。思俊遞煙給富兵,問要不要緊?富兵說,掛個兩三天針就沒事了。富兵去後,思俊坐在母親床頭,拉拉靠在父親懷裏看著柳婆。思俊說:“媽,你想吃甚麼,我去做。”柳婆說:“我啥也不要吃,帶個信給你姐,讓她回娘家一趟,我有些話跟你們說。”思俊說:“有什麼話,您跟我說,我再去跟姐說去。這會子,找誰帶信去?”柳婆堅持:“讓你姐回趟娘家就這樣難麼?”
思湘是和姑母第二天一早回娘家來的,思湘也嫁在河對岸,是姑母做的媒,嫁給姑母夫家一個親戚。思湘四十出頭,是一位精明能幹的勞動婦女,有一兒一女,女兒上高中,馬上就要考大學,兒子正上初中。思湘聽說母親病了,心裏還七上八下的,見到母親並沒什麼大礙,一顆心算是落了地。
昔日的柳翠翠和劉珍兒都老了,臉上爬滿皺紋,頭發花白,走路也漸漸顯出老態來。雖然離得不遠,但一年裏頭,姑嫂也難得見兩次麵。柳婆聽村頭一個媳婦大嗓門喊:“柳婆,你家來客了。”柳婆出屋子來,果然看到思湘扶了她姑姑朝這邊走來,柳婆忙迎了去,一麵拉了小姑的手,一麵拉袖子擦眼睛,嗔怪道:“思湘不回娘家是眼裏沒娘,你怎也好些時不回娘家走走?”珍兒道:“家裏豬啊,雞啊,還有兩個上學的孫娃,忙啊,走不開。昨晚上,我得到信說是你病了,我跟娃們說了,怎麼著也要回來瞧瞧,今早上就和湘兒搭伴來了。你到底是咋病了?”“天氣突冷突熱的,感冒了,沒啥事,見到你們,我病也好了。你難得回娘家一趟,這回可要多住幾天。”柳婆說著拉了小姑進屋。拉拉撲出來,柳婆讓叫姑姑,姑奶奶。拉拉躲在柳婆旁邊,隻看著思湘笑。思湘抱了拉拉過來,撓她的癢癢,道:“見了我也不叫,看你還喊不喊人。”拉拉就在思湘懷裏咯咯地笑個不住。思湘問:“思俊呢?怎沒見他人?”柳婆道:“我估摸著你們今天會來,我讓他一早集上買菜去了。”思湘說:“嫦娥呢?嫦娥一準沒回來。”“還有偉偉呢,偉偉要上學,她怎走得開呢?”思湘道:“我就曉得您會這樣說。您病了,她都不來瞅一眼,她也不想想,她月子裏,您是怎安置她的。”“你就少說兩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