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四春磨過鐮刀，還沒到出工時間，就一個人到自留地裏去了。翠翠拿了升子在院裏喂雞，她丟一把高粱在地上，一群雞就圍了過來搶食吃，她看著這些搶食的雞，殺哪一隻雞呢，那隻蘆花的隻吃食難下蛋，隔兩天下個蛋了，還咯咯咯地叫半天，兩隻麻花的幾乎每天都能下蛋。。。。。。正好，茂新從禾場的方向往家走來，翠翠喊：“茂新。”茂新走近來，問：“翠翠姐，甚事呢？”翠翠道：“幫我抓隻雞。”心裏懊悔怎麼剛才沒在雞籠裏捉了雞後，才打開雞籠呢。“捉哪隻？”茂新問。“就捉那隻蘆花的。”茂新從翠翠手中接過升子，口裏學雞“咯咯咯”叫著，在身邊撒了些高粱粒，這群雞就圍在他身邊啄食，茂新猛不丁就向那隻蘆花母雞撲去，逮個正著。茂新抓住雞的兩隻翅膀，道：“要不要我幫你殺了它？”翠翠就趕著到灶屋裏拿菜刀。
自留地不大，辣椒，西紅柿，黃瓜，土豆，四春各樣蔬菜種了些，他侍弄自留地就像繡花一樣，這樣一小塊，那樣一小塊，不容許一根雜草。自留地裏其實沒什麼事，他擔兩擔水澆了會地，就在田邊地頭屁股坐了扁擔，看著地裏發呆，他其實是不想呆在家裏，心裏覺得煩，卻又不知到哪出氣。
茂新來了，他和四春一根扁擔上坐下，說：“四春哥，你這自留地收拾得怪精致的哈。”他見四春不吭聲，拍了拍四春的肩膀，道，“哥，這些年來，翠翠姐甚麼樣的人，你也清楚。其實，她比我們所有人都更為難，更痛苦。”四春狠勁踢了踢腳邊的土塊，道：“你說這世事也真他娘的巧了，這麼些年都過了，可偏偏就有人找來了。翠翠沒錯，那男人好像也沒錯，娃娃們更是無辜，難道我錯了麼？是我錯了麼？”他又狠狠地踢腳邊的土塊，一滴眼淚竟從這個從不掉淚的漢子眼裏滾了出來。茂新道：“哥，你也沒有錯。可能就像古人說的，因和果吧，以前種下的因，今日收的果吧。或者像我娘常說的，這就是命吧。這些年來，翠翠姐心裏承受了更多的痛苦，明明娘家裏還有親人，卻不能與娘家人聯係，不能與自己的親生兒子聯係，還要讓他們覺得她不在人世了，翠翠姐心裏才是最苦的。哥，事情既然出來了，好歹總會有個結果，心煩氣燥也沒有用。好好的，千萬別給翠翠姐臉色看，我翠翠姐這些年確實不容易。”茂新拿出煙來，遞了根給四春。一向節儉從不抽煙的四春，從昨晚上起也不知抽了多少根煙了。兩人又搭了會閑話，看看時候不早了，該出工了。四春看西紅柿枝椏上幾隻西紅柿紅得可愛，便摘了，翠翠和思湘都喜歡吃西紅柿。
四春回家放桶和扁擔，幾隻西紅柿拿到灶屋裏去。翠翠正在灶台上和麵，俊傑一大早起來了，在灶屋裏坐著，和翠翠小聲地輕柔地說著話。母子倆用湖南鄉音說著什麼，不時還笑著，真是母子天性啊。這麼些年，翠翠口音早變了，能說一口本地土話，翠翠突然講湖南話，讓四春有那麼一會兒的恍惚，恍惚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深夜，劉柱兒的家丁捉拿翠翠的那個晚上。。。。。。
“四春，四春。”
四春回過神來，看向翠翠。
翠翠遞過來一隻碗和一雙筷子，碗裏是兩塊兩麵煎得金黃的軟餅。四春說：“我不吃了，要上工了。”
“還要熬半天的工呢，不吃飽了，身體怎吃得消呢？”
翠翠又向一旁的俊傑遞眼色。俊傑咬了咬嘴唇，很為難的終於輕輕叫了聲：“大大。”四春進灶屋的時候，可能翠翠正在教俊傑喊人的事吧。俊傑的這聲“大大”雖然微小，但屋子裏幾個人都聽到了。翠翠一邊讓四春接碗筷，一邊說：“娃娃叫你呢。”四春“欸”了一聲，說：“時候不早了，不能耽誤了。”便拿了碗裏的兩塊軟餅，邊走邊吃。翠翠在後麵趕著說：“別咽著了，吃了再喝些水。中午早些回來吃飯。”
金色的太陽照著這一覽無餘的平原，麥田裏，還沒收割的麥子在陽光下閃著金浪，身後割過的麥茬齊嶄嶄的。四春看一眼太陽，抹一把汗，埋了頭繼續朝前割去。旁邊有兩婆娘割著麥，嘰嘰哇哇地說著東家長西家短，恬噪得很。不知什麼時候，茂新悄悄地來到了四春旁邊，也不聲不響地割著麥。婆娘們發現隊長在旁邊，又跟茂新開玩笑，一個婦女直起腰瞅瞅隔兩壟田割麥的新枝，說，茂新哥看新枝姐在這，特意趕著來看新枝姐的吧。茂新說，我特意來看你的。說的那婦女紅了臉，再不敢逗茂新。旁邊另一婦女聽了，笑道，你兩個打情罵俏也不揀地頭，新枝姐在那邊呢，也不怕她吃醋？茂新對那婦女道，你是不是羨慕了，咱也來打情罵俏則個。幾句話說得婦女們再不來與他開玩笑。一上午沒吭聲的四春道：“你怎不到打麥場上照看照看，跑這來幹啥？趕下午這塊田準能割完的。”茂新一邊不落地割著麥，一邊道：“我過來看看你。”兩人就這樣一聲不響地割著麥子，旁邊愛說話的婦女也不說話了，麥田裏隻聽見鐮刀割麥子的嚓嚓聲。
看看日頭，不早了，茂新直起腰來，喊：“收工了，收工了。趕緊回家吃飯了早些下地。”田裏割麥的人便口裏說著收工了，收工了的話，一邊收拾著鐮刀水壺。一會兒，田裏就剩了茂新和四春。茂新說：“四春哥，咱也回吧。翠翠姐還等你回家吃飯哩。”
兩人便往家走來，還沒到家門口，就能聞到飯菜的香味。茂新嗅著鼻子，說：“翠翠姐做菜的手藝真是沒得說的。”四春說：“就到我家吃吧。家裏今兒煨了雞湯。”茂新說：“我還是家去吃，你家有客人呢，好好招待人家。”正好翠翠到屋外來張望，看四春回來沒有，看到茂新和四春，忙道：“茂新，今兒來我家吃飯。”茂新說：“娘在家裏做好了呢。”就要回家。翠翠過去拉了茂新不放，茂新沒法，隻得隨了翠翠進屋。堂屋裏，祥泰正抱了思俊逗他玩，看茂新和四春進屋來，笑著道：“收工了？”四春嘴角扯了個笑出來，算是回答。茂新答：“收工了。”又一邊逗思俊，一邊問祥泰可吃住得慣。翠翠拿了毛巾，端了一臉盆水出來讓茂新和四春洗把臉，又對呆在房時的思湘喊：“思湘，過去喊你三奶奶和新枝嬸來吃飯。”茂新忙說：“翠翠姐，別，別，她們在家吃哩。”翠翠說：“大家一起吃熱鬧。”思湘嘴撅多高，過去了，一會兒一個人跑過來，冷冷地對翠翠道：“我叫了，三奶奶和新枝嬸正吃飯，說不過來。”然後頭一甩進了自己房間。四春看了，不滿地衝思湘道：“怎麼跟你媽說話呢？有這樣跟長輩講話的嗎？”茂新忙勸道：“算了，算了，思湘還小，不懂事，以後慢慢教育。”堂屋角上靜靜坐著俊傑，眼裏有種少年人少有的冷漠，他冷冷地看著思湘的一舉一動，嘴角有絲冷笑。茂新也留意到了俊傑，過去跟他搭話，問他，幾歲了？有沒有上學，上幾年級了？四春洗過手臉，要去接過思俊來抱，祥泰說：“你出工也累了大半天了，歇歇，我來抱，思俊倒也不認生。”翠翠布了飯菜出來。有雞肉燉土豆，西紅柿炒雞蛋，還有一點臘月裏醃的一直舍不得吃留到如今的臘肉香腸，兩樣時新蔬菜，翠翠還特意蒸了甜糕和饅頭。茂新看著一桌子菜，搓著手說：“這真比過年還豐盛呢。要是有點酒就好了。四春哥，我家有瓶酒，我去拿來，哥幾個喝幾口。”茂新說著就跑回家，真的拿了一瓶酒過來。翠翠從祥泰手裏接過思俊，讓俊傑到桌上吃飯，又到房裏好聲好氣地叫思湘出來吃，思湘白眼翻了母親一下，吼道：“不用你管。”立在桌邊不動。外麵四春道：“別管她，她八成不餓哩，越大越不懂事了！”思湘眼淚珠子便在眼眶裏打轉。翠翠好生安慰道：“我給你留著，你過會再吃吧。”翠翠抱了思俊出來，茂新說：“翠翠姐，一塊吃。”翠翠說：“你們吃吧，我還要到灶上忙呢。”抱了思俊進灶屋，盛了一碗雞肉土豆，一隻胳膊挾了思俊，一手端了雞湯，也沒敢叫思湘送，自己親自送了到三嬸家。回來後，抱了思俊在灶口的柴堆上坐著，一邊給思俊喂奶，一邊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