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 七(2 / 3)

這時,富兵騎了摩托車,背了醫藥箱來給柳婆掛針。柳婆說:“我都好了,不用掛針了吧。”富兵說:“再掛針築固築固。別今天好了,明天又不好了。”思湘和珍兒都道:“說得是。”柳婆便躺了掛針,珍兒到房間裏和柳婆說話。

一會兒,思俊買了菜從集上回來,姐弟倆到廚房裏去收拾。思湘雖然對弟媳婦有些不滿,但也不好在弟弟麵前表現出來。柳婆針掛完了,飯菜也收拾好了。富兵給柳婆抽針後,說:“原打算最少掛三天針,看您精神狀態還不錯,明天就不掛了。”柳婆說:“好,好,好。”思俊留富兵吃飯,富兵說:“醫務室裏還有人打針呢。”摩托車就一路嘟嘟著去了。

大家圍了桌子吃飯,有肉有魚,思俊知道姑母能喝點酒,拿了瓶白酒出來,硬是給姑母倒了杯白酒。一家子吃著飯,柳婆道:“思湘,思俊,既然今天大家都在一起吃個飯,我有件事在心裏好些年了,今天就給你們說說。我也是六十好幾的人了,今天脫了鞋在鞋板上,明天還不知能不能穿上,我要是不說,不準哪天睡著了就醒不來了。”思湘說:“您有啥話就說唄。說得多嚴重似的。”柳婆道:“我要是死了,你們就把我拖到湖南去埋葬。”思湘道:“為什麼呀?”“湖南興土葬,這裏人死了要火葬,這火燒得多疼哪。”思俊道:“媽,您說的不現實,大老遠的把個死人拖到湖南去,這成嗎?再說了,人都死了,火燒得疼不疼哪知道呀。”柳婆便放下了筷子,珍兒忙調停,挾了塊魚在嫂子碗裏,道:“先吃飯,菜都涼了。再說了,這還不知是哪天的事兒。”柳婆道:“人都到了這歲數,說哪天不在就不在了。”

飯後,柳婆和珍兒到房裏說話,柳婆流著淚說:“我做夢都夢到回到了湖南,回到了家鄉,原想活著不能回去,死了總該可以回去了吧,唉,連死了也不能回去。就是這會兒,兒孫們勉強答應了,我眼閉了還不是由著他們掇弄去。”珍兒扶著嫂嫂的手,安慰道:“我看思湘思俊還是孝順你的,別多想了。這些年你吃的苦,受的委屈,娃娃們都知道哩。”

思湘和思俊兩姐弟到廚房裏小聲嘀咕,思湘道:“你說咱媽這唱的是哪一出呀?爸爸埋葬時,旁邊的葬穴都給咱媽留出來了,媽現在來個要到湖南送終去。”

思俊道:“媽提出百年後要埋到湖南去,心裏也有她的苦。”思俊看著前方出神,“雖然俊傑哥人很好,幾次來信要接媽去湖南養老,但這些年,媽哺養咱姐弟兩個,並沒有管俊傑哥一天,這讓外人怎麼說我們呀,說咱們忘恩負義,吸幹了老母親的血,沒利用價值了,就一腳踢開不管了?”

“我看媽跟著你們,你們也沒好好待她,哪次嫦娥回來了,下過廚?還得媽到廚房裏做好了,叫你們吃,把她像祖宗似的供著。就是油瓶子倒了,嫦娥看到了也不會扶。這些年來,她什麼時候給媽好臉色看過?”

“你這麼會說,你把媽接回去侍候去。”

“嘿,你是兒子,兒子是給老人養老送終的。”

珍兒到底沒在娘家多住幾天,吃過下午飯,指著家裏丟不下要回去。思湘說,我也回去,過兩天了再來。於是,姑侄倆就一道回去。思湘和姑母走後,思俊說:“媽,我也耽誤兩天了,我也走啦。”柳婆說:“你去吧,時間耽誤久了,領導要說話了。”思俊便讓拉拉留下陪奶奶,一個人騎了自行車去鎮上。一突兒就都走了。柳婆帶了拉拉到門口坐了會,隔壁左右說了會閑話,就關門睡覺了,身後隻覺無限孤清寂寥。

小娃子畢竟是小娃子,瞌睡多。今晚的月亮特別亮,透過玻璃窗照進來,鄉裏人還沒有裝窗簾的習慣,屋裏亮堂堂的,柳婆躺在床上再睡不著。古人的話再沒有錯的,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後睡不著。翻了幾個身後,柳婆便覺得骨頭硌得疼,便坐了起來,靠在床頭,看著窗外那輪圓圓的月亮,有一絲半縷的雲從月前飄過。。。。。。

以後思俊和思湘隔三岔五的會來看看母親,畢竟母親年紀大了,一個人住著到底有些不放心。思俊讓柳婆把屋子鎖了,到鎮上去住,柳婆不願意,一個人住著,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受人的拘束,多自在。跟著兒子兒媳住,倒要看媳婦臉色。現在新時代了,一些新鮮玩藝,柳婆自覺眼睛晃得花。以前是婆婆為大,婆婆怎麼說,媳婦怎麼做;現在顛倒過來了,媳婦為大了。舊社會,都是媳婦做了飯食,敬奉婆婆先食,現在變成了婆婆做了飯菜,媳婦吃過了,婆婆再吃。柳婆感歎自己命不好,做媳婦時,碰到媳婦地位低下,處處看婆婆臉色行事,熬到做婆婆了,又顛倒過來了,婆婆地位變低下了,媳婦動不動給臉色婆婆看。這都是命吧。柳婆又想,還是湖南風俗好,最孝順長輩的,不知現下風俗有沒有變?

鄉村的日子孤獨而寂寞,自那次柳婆提過要死後到湖南埋葬,和思湘思俊爭執過一番後,柳婆再也沒提這事,隻不過老邁的身影裏時不時透出一種淒涼寂寞來。

思俊和嫦娥雖然在鎮上一個廠子裏做事,但還是農村戶口,隊裏按人口分了田地,柳婆年歲大了,耕,耙,挑,馱,已做不來這些事,又是一個人,便隻留了門前一塊菜地,其餘的田地給了村裏別人種。剛實行農村承包責任製的那幾年,田種起來都還有些意思,棉花小麥,五穀雜糧都能賣到錢,一家子裏種大幾畝田,家裏人口多的十幾畝田,一年下來,賣棉花種麥子能掙上萬的錢,萬把塊哪,可不是小數字!把鄉裏人心裏美得!躲著偷偷樂。可這幾年,收費越來越貴,一年要交兩季公糧,那些攤派名目說也說不清,除過提留公糧外,什麼屠宰稅,特產稅,計劃生育稅,聯防稅,教育集資費。。。。。。這稅那稅的,五花八門,柳婆說也說不上來。村裏除了東頭每家種兩壟田的黃花菜,又有什麼特產了?現在也沒兩戶人家養豬啥的,還交什麼屠宰稅?。。。。。。有理沒理的,農民說了不算,條條杠杠在那呢,種地就得交錢,一畝田算下來要交四五百,田是越來越種不起,可田分到了個人,就是不種空了長草,稅費也是要交的。柳婆倒有些暗自慶幸,幸而前幾年隊裏重新分田的時節,沒有要田種。

村裏這兩年也不如以前熱鬧了,好些人到外麵攬工去了,有的在外麵服裝廠做工,有的在建築工地上扛水泥,遞磚頭,還有的在外麵做什麼,柳婆也不大說得上來。和柳婆家隔著個空台子的茂新的兩個兒子就帶著媳婦到工地上幹活去了,留下茂新又要照看兩個孫子,還要種大幾畝地,唉,都是六十幾的人了,難啊。柳婆家和茂新家中間的台子是正霆兒子宏才的,這小子鬼精似的,在外弄了個建築工程隊啥的。聽說最近準備蓋房子呢,台子上已經拖了好些磚,黃沙青沙在那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