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新看情況不對,過來對勝祖道:“勝祖,你在這照看著,我去看看。”
果然,離家好遠就聽到翠翠撕心裂肺的哭聲。茂新娘和茂新女人,劉權兒老婆,村裏一些婆姨都在四春家門口,堂屋方桌上點盞油燈,翠翠懷裏抱著思俊嚎啕大哭。茂新娘和茂新女人勸著翠翠,別哭了,別哭了,哭得娃娃們心裏難受。思湘本來站在母親旁邊抹著眼淚,聲咽氣促地不敢哭出聲,看到四春回來了,立即跑到四春身邊,伏進四春懷裏,放聲大哭起來。旁邊一個婦女一邊擦著眼睛,一邊安慰思湘,道:“湘湘,你是大姑娘哩,你媽媽傷心,你就忍忍,別撩你媽媽了。”思湘一邊哭,一雙淚眼看著她爸爸,道:“爸爸,媽媽是不是不要我們了?”四春隻是輕輕摸了摸思湘的頭,他的心也是一陣慌亂。旁邊看的人也跟著落淚。這時,屋裏一個身材魁梧,看上去滿麵風塵的壯年男子站了起來,旁邊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眉清目秀的少年。
四春前腳到,茂新後腳就到了,他聽屋外幾個婦女嘰嘰喳喳地說明了情況:翠翠的前男人帶著兒子找來了。茂新揮了揮手,對那些低聲議論的婦女道:“回家去,都回家去。明兒一早還要下田呢。是不是嫌活兒不累?”他看到金漢在人群中鑽來鑽去,跑過去,對著他那癩痢頭就一爆栗,道:“都是你那死了的老子和那走了的娘做的好事,還不滾!明兒給老子下地割麥去。”屋外圍觀的人都唏噓不已地散了。屋裏就剩下了茂新娘和茂新女人新枝。
翠翠隻顧著自己嚎哭,四春和眼前的陌生男人的相持確實有些尷尬。茂新對四春道:“四春哥,家裏真來客人了啊。”又對那陌生男人道,“這位大哥,這樣晚了,肯定還沒吃飯吧。”忙對一旁的女人道:“去灶屋裏弄些吃的去。”新枝去了。茂新摸了摸那少年的頭,扯了個笑,對陌生男子,道:“坐,坐,坐。我是這裏的村長。唉,四春哥,別在那愣著了,你也進來坐。唉,這些年,我翠翠姐也很不容易的。”茂新說著,眼睛也不禁紅了。陌生男人拘緊地坐下了,四春也擁著思湘進了屋。
翠翠一手摟了思俊,一手抹著眼淚,哭道:“我怎麼不死了呢?我可怎麼活呀?我對不起我的娃娃們,我怎麼就不死了呢?”翠翠懷裏的娃娃也跟著哭。三嬸一邊拿手絹揩著眼睛,一邊輕拍著翠翠的背,道:“傻娃子,別說傻話了,你三嬸快七十的人了,都不說死了的話,娃們可不能沒了娘。你和三嬸一樣,都是苦命的人,這不能怨你,隻怨造化弄人。好閨女,別哭了,哭得三嬸心都碎了。”三嬸就又擦那紅紅的眼睛。茂新道:“是啊,怨隻怨那吃人的舊社會,害得多少人妻離子散。翠翠姐,別哭了,大哥既然找來了,這些年沒見,你們就好好拉拉話。”
翠翠漸漸收了哭聲,三嬸把翠翠懷裏的娃娃抱過去,慢慢哄著睡著了。屋裏慢慢安靜下來,不時一兩聲抽咽聲。靜下來了,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又不知從何說起。
“來,先吃飯吧。”新枝托了一隻清油油過的茶盤來放在堂屋的桌上,茶盤裏兩碗熱乎乎的雞蛋麵條。
“先吃吧。這樣晚了,娃娃一定餓了。”茂新說。
四春木木地道:“是啊,先吃點東西吧。”
茂新熱情地把陌生男人讓到桌邊,又把少年讓到桌邊。翠翠的一雙眼睛就盯著俊傑看,這就是俊傑,依稀有他小時的影子,她分開了十年的兒子,記得那次她和兒子分開時,兒子還不到兩歲,她曾多少次在夢裏夢見兒子呀。眼淚又迷住了她的眼睛。
俊傑看來是真餓了,埋著頭吃麵。新枝摸了摸俊傑的頭,道:“多吃點,鍋裏還有呢。”
茂新不愧當了這些年村長,想事情都麵麵俱到。他一麵和翠翠的前男人說話,使氣氛不至太尷尬,一麵又幫著拿主意安排接下來的事情。他說:“大哥,你大老遠的從湖南來,一路上餐風露宿,今晚上在這先住下。我翠翠姐也一定有很多話想跟你們說。這樣吧,娘,你把思俊抱家去跟您住一夜。翠翠姐,要是家裏住不下,我家還有地方。”
翠翠心中柔腸百轉,她不想傷了祥泰,也不想傷了四春,她很感激茂新為她思慮周祥。她過去坐在方桌邊,看著俊傑,思湘也偎到母親身邊來,帶著哭音,道:“媽媽。”翠翠摸了摸思湘的頭。新枝過來,道:“思湘,今天要不跟我去睡。”新枝牽了思湘的手,“走吧,嬸娘明早上給你紮飛機頭。”
茂新和四春到院子裏抽煙,黑夜裏,兩點火星一明一亮的。多年來,祥泰雖然沒有出現,他卻一直存在著,存在於他和翠翠之間,無形地存在於他的生活裏。多年來,他心中一直窩火,無論他對翠翠多好,都不能趕走她心中的那個影子,他真希望能看看那個對手長什麼樣,是怎樣的三頭六臂,讓翠翠無法忘懷。這麼多年,他生活在一種患得患失中。可某天這個人突然從天而降了,讓人一點準備都沒有,給所有人一記悶棍,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這是誰都沒有料到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