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堂屋門敞開著,油燈的光把敞開的大門輪廓誇大地投射在地上。翠翠看著俊傑,道:“俊傑都長這樣高了。”俊傑疏遠地看了母親一眼,又求救似地看向父親。祥泰道:“俊傑,你平日總是念叨要找到你娘,見到你娘了,你怎又不叫了。叫娘。”俊傑張了張嘴,一聲“娘”始終沒叫出口。翠翠拉衣袖擦著眼睛,道:“你別勉強孩子。十年了,想想別人家的孩子都有娘親疼愛,唉,我算什麼娘呀?”
俊傑低了頭。翠翠看祥泰,唉,十年了,都老了,祥泰的臉上有了皺紋,額上的法令紋很深,頭發中也夾雜了白發。祥泰的手放在桌上,翠翠淚眼蒙朧地看著他,原以為眼淚在十年前就已經流幹了,卻沒想到今夜這樣多眼淚。翠翠的手顫抖著覆上祥泰那雙滿是老繭的手,他依然是她最親的人,她的血管裏流淌的血液已經有了他的分子,他成了她生命裏的一部分。他是她的親親!翠翠把頭埋在桌上,嗚嗚地哭起來。
“翠,翠,”祥泰抽出手來,無限憐惜地摸著翠翠的頭發,道:“翠,別哭了,
別哭了。”他自個眼淚卻從那滿是皺紋的眼角流了出來,祥泰用那粗糙的大手摸了把眼角,“翠,我找了你十年,今天,咱們一家子終於團圓了,咱應該高興才對。”
半響,翠翠抬起頭來,問:“娘和祥瑞還好麼?”
“娘去世了,在你失蹤兩年後,娘就去世了。”祥泰黯然垂下了眼睛,道,“娘是我氣死的。唉,我對不起他老人家。”
一直不說話的俊傑突然道:“姑姑說,爹不聽奶奶的話,不肯娶新媽媽,奶奶就去世了。”
翠翠和祥泰兩人都是一怔,半晌都沒有說話。翠翠垂了頭,是啊,是她對不起老太太,一開始,她就讓老太太不滿意,她對不起老人家。或者,她真應該那次跳進洞庭湖裏淹死了,一了百了才是。
“自你回娘家,過了兩天,我到你娘家門上去接你,你叔和嬸說你壓根沒回,我以為他們哄我。他們說真的沒回。看他們不像是哄我的神情,我那時心裏才一緊,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讓一個孤身女子獨自一個人走山路,唉,這些年來,我一直內疚,要是那天我多送你幾步,把你送回娘家,或者放下地裏的活,陪你回娘家也就不會,不會。。。。。。造成這一切,都怪我。”
翠翠拍著祥泰的手,珠淚漣漣,“怎能怪你?怎能怪你?那天也怪我貪近路。”十年來,翠翠從末對人言她被綁架拐賣的事。她敘述了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她說來語氣竟平靜如水,沒有了當初的憤怒與仇恨,一切都過去了,她親眼看到了劉柱兒和蓮蕊的結局,老天睜眼看著呢。
翠翠敘述完當年的事情,俊傑突然叫了聲“娘”。翠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地看看祥泰,又看向俊傑,忙應了聲,“唉。”十年了,她多少次做夢都想聽到俊傑叫這一聲娘,有時,思湘在她懷裏撒嬌時,她也會想到俊傑,就會忍不住擦擦眼角。
“娘,”俊傑道,“您明天跟我們回家吧。爹一直在找您,他找您找得可辛苦了。”
翠翠又是一怔,看俊傑滿臉疲態,手捂在嘴上打了個哈欠,道:“傑兒,看你很累了,先去睡吧。”
俊傑點了點頭。
翠翠便一手端了油燈,一手牽了俊傑,俊傑這時並不像開始那樣疏遠母親了。翠翠把俊傑帶到思湘的房間,安頓俊傑在思湘床上睡,放下了帳子。
翠翠端走油燈,堂屋裏一時便暗了下來。翠翠再端了油燈出來時,祥泰看翠翠,有些恍惚,燈光下那瑩白的臉,依稀是他剛遇見她的樣子。
兩人依然到方桌邊坐下說話。
“翠,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翠翠搖了搖頭,拍著祥泰的手,問:“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又要帶俊傑,又。。。。。。屋裏屋外又沒個幫襯的。。。。。。”
“祥瑞一直沒出嫁。”
翠翠又吃了一驚。
“祥瑞一直沒有出嫁。”祥泰道,“俊傑就是她一手帶大的。你失蹤那年,祥瑞本來是說好人家的,可因為家裏變故,祥瑞的婚期就拖延了,後來,男方催著成親,祥瑞借著家裏有事,不能沒有她,拖延著婚期,可人家男方總不能這樣拖下去吧,就退了親。那時,也怪我,我丟了家裏的事情,四處找你,娘也病了,她又要照顧娘和俊傑,還要管田裏的活。她一個姑娘家,從沒做過這些事,一下子,家裏的擔子都落在了她身上。
“剛開始,我在周圍大小山村裏找你,再後來,我到城裏找你,再後來,我背了個包袱,到鄰近的各個縣城裏找你,盤纏沒了,就一路乞討著過來。那時,又在打仗,生怕碰到軍隊開火,又怕被國民黨抓壯丁。一次,我到了長江邊上,碰到一些運送部隊物資的民工隊,說前邊不能走了,前方正開火,打得正凶。我進退兩難,身上又沒了盤纏,便加入了民工隊,幫著他們運送傷員,運送物資。有時,一個炮彈在旁邊炸開,我就想,不知你是生是死,不知我這輩子還能不能活著見到你。我在民工隊幹過一段時間後,天氣漸漸轉寒,看看快到年關了,我便離開了民工隊,我打算回家看看家裏的情況。等到我輾轉回到家裏,已經兩個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