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四春蜷縮著睡在涼棚的地上,像隻蝦米,倦極了。他在一片恬噪聲中睜開眼來,卻見身上蓋了床薄被單子。他回想昨晚上的那些事兒,心裏覺得滿不是滋味。人人以為他當了新郎官,卻不知他一個人在外麵蜷了一夜。天邊已微露晨曦,一隻喜鵲兒在樹枝上叫個不休。沒有時間容他去胡思亂想,一家人的生計還等著他。他把被兒疊好了,放在翠翠門邊,又在灶屋裏拿了水桶扁擔到村外的池塘去擔水。擔了一擔水回來,珍兒和翠翠都起來了,喂雞的喂雞,灑掃的灑掃,農家的日子是繁忙的。四春一氣擔了兩三擔水,把水缸都裝滿了。珍兒在灶屋裏烙了幾張軟餅,裏麵夾了兩根鹹菜絲,送了張到四春手上。四春說,先給大伯吧。就進劉老兒的屋子裏去了,幫劉老兒洗漱了,背他出來透氣,一切妥當了,到廚房自個拿了張餅,對珍兒道:“我已經擱了好些天沒做活了,得到鎮上蔡叔那看看去,有沒有啥活計,再耽擱下去就耽擱不起了。地裏的活兒你就揀做得來的做些,重的活計等我回來再說。”也沒跟翠翠說話,就一邊吃著餅,一邊踩著田埂上大路去了。珍兒看著四春走遠,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翠翠講,“我哥就像頭牛,任勞任怨,一年到頭為一家人的生計忙活。”
俗話說,種田的望八月。八月是收獲的季節。珍兒在劉老兒旁邊放了些水和吃食,劉老兒在家看家,珍兒就帶著翠翠到田裏幹活。田裏的活是苦重的,珍兒和翠翠大半天把一壟菜籽割回來了,菜籽榨成油,一年裏吃的油,點燈的油就有著落了。收了菜籽,珍兒想趕著種一季玉米,今年不比往年,手頭上拮據,一家人的吃食就指靠這點地了。家裏沒有牛耕田,兩壟地,找人去租牛,借牛來耕它,好像都不至於費那口舌或是費那租金,鄉裏人珍愛牛,牛也不是那樣好借,珍兒便帶了翠翠一人一鍬地翻挖它,地塊又幹,兩人挖了半天,還沒挖一半,手上倒打出了泡。扶著鍬把歇口氣,抬頭擦汗的工夫,就見一個身影走近來。四春接了珍兒手上的鐵鍬,道:“這點地我來翻,你們都回去吧。”珍兒揮揮汗,看著西邊那輪快落下去的紅紅的太陽,機靈地道:“哥,嫂子,時候不早了,我就回去做飯了。”珍兒就一溜小跑著回家來。
劉老兒看珍兒一個人回來了,喊:“珍兒,你怎一個人回來了?翠翠呢?”
“和我哥翻地呢。”
劉老兒的一顆心像是落了地。道:“珍,你過來,我跟你說。”
珍兒過來了,道:“爹,啥事呢?我得趕緊做飯去呢。”
“珍兒,我跟你說,你看著點翠翠,她的心不在你哥這兒,防她逃走哩。”
“她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吧?哥把她從劉柱兒那救了出來哩。”
“知人知麵不知心呢。你留著點心,別讓你哥落得人財兩空。”
四春在手上吐了口唾沫,一邊低了頭翻地,一邊對翠翠說:“累了一天了,你回去歇歇吧。”
翠翠說:“我不累。”跟在四春後麵翻地,小媳婦似的,欠了人情似的,她本就欠了他的。
“眼下時局不好。”四春說,“我今到鎮上,聽人說,又打起仗來了。兵荒馬亂的,你要回去的話,隻能等時局穩定些了再說。”
翠翠的眼淚珠子就掉下來,哽咽道:“四春哥,我一輩子記你的情。”
四春歎了口氣,埋了頭一氣的往前翻去,好像所有的氣,所有的怨都發泄到了泥土裏。太陽下山了,這塊地終究沒翻完。四春說:“明兒再翻吧。”扛了鐵鍬往家走,翠翠亦步亦趨地跟後麵。
還沒到家門口,就聽見珍兒和一個男人的聲音再吵,四春離家近了,才看出是劉柱兒家的管家。心裏一緊,這劉柱兒怎就這樣陰魂不散的呢?盡管心裏不舒服,還得打迭起笑臉相問:“劉管家,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你看我這兒窮得連個像樣的請你坐坐的地方都沒有。”
劉管家見四春來了,後麵跟著翠翠,道:“四春,聽茂新那小子說,你成親了,恭喜你呀。”
四春不理會他那口上虛文,道:“劉管家到我這荒郊野外的破屋裏定是有什麼事?”
劉管家道:“好,我就直說了,我來是征繳匪的錢的,一村子人都交了,就剩下你家沒交了。我和你妹子夾七夾八地也說不清。你是個痛快人,給了錢我立馬好去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