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1 / 3)

早起倒尿盆的女人們忍不住往東頭金漢那座老屋望了望,那意思不言而了。晨光裏,那高高的台基,微微上翹的屋簷角,許是承載了太多的舊事,屋子單薄得像要倒了似的。金漢的這座老房子還是他那在舊社會當過保長的父親傳給他的,原來是個很大的院落,這房子隻是院落中的一間給下人住的屋子。土改那會,打土豪分地主,那個大院落便分給了上十戶貧下中農,落下了這間屋給金漢和他0老母親。曆經幾十年風雨變遷,那些貧下中農拆了舊房,拿舊房子用得著的磚,瓦,檁梁去蓋新房子,拆拆揀揀,這如今就剩了金漢那老房子孤伶伶地立在村東頭。

村裏有老人曾勸金漢拆了這屋,重新起座新屋子。金漢琢磨,身後沒個一男半女,起了房子豈不是好失了兩旁世人。金漢是沒得兒子,就不蓋新房。村裏人私底下罵金漢小氣多算計,說他這屋子有些鬼氣,所以金漢的幾個娃娃都養不大。村裏人都知道金漢父親劉柱兒的故事。金漢的父親劉柱兒解放前是這一帶的保長,一身肥膘肉,梳個小分頭,威威武武,可不像金漢瘦骨叉巴的樣,劉柱兒有錢有勢,跺一跺腳,村裏的地皮也要晃一晃。有小娃子哭鼻子,隻要說聲“劉柱兒來了,還哭!還哭,劉柱兒把你抓了去。”小娃兒立即就不哭了。舊社會,劉柱兒有田有地,家大業大,欺男霸女,壞事幹盡。柳婆就是劉四春端了一笸籮大洋從劉柱兒手裏換來的。劉柱兒喜歡喝酒,喜歡聽戲,喜歡玩女人。

一天,河對麵劉柱兒的一個朋友請他喝酒,吃酒聽戲打麻將,又吃宵夜,已是半夜時分,劉柱兒已是醉了。朋友留他住一宿,說:“天晚了,怕過不了河。”他晃著身子,把衫子往肩上一搭,說:“兄……兄弟……沒事,你……你打聽打聽,這一帶……你哥……我……我還怕誰?撐船的……他……他敢不起來給我撐!”朋友沒法,隻得讓他去了。劉柱兒打著飽嗝晃出了村子,劉柱兒走上河堤,果然吼起撐船的老頭。老頭雖然不願意,但懼於劉柱兒的威勢,不得不起來給他撐船。過了河,劉柱兒扔給老頭一塊錢,說:“老子今兒心情好,這一塊錢給你買酒喝去。”撐船老頭把船停穩,劉柱兒上了岸。劉柱兒要經過一片鬆樹林,這片鬆樹林裏其實是一片墳地,埋著一些冤魂野鬼。走到鬆樹林邊,劉柱兒感到膀胱漲得難受,掏出那話兒,仰著頭就對著一棵鬆樹尿了起來,突然一個聲音叫道:“喲,這不是劉柱兒麼?”劉柱兒轉頭四周看看,卻又沒有一個人影。他一驚,酒醒了一大半。

“誰?是誰在說話?”

“別讓劉柱兒跑了,抓住了他叫他給咱們償命,咱們在陽世鬥不過他,拉他到閻王麵前打官司去。”

劉柱兒想起前年殺共黨,他揪出來的幾個人殺了就埋在這裏。雖然他一直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這下也不由得冷汗直冒,撒腿就跑,他本來是想往村裏跑的,卻鬼使神差的往河邊跑,邊跑邊喊救命,淒厲的聲音在沉睡的鄉村裏傳很遠。

等到人們打著火把追到劉柱兒時,劉柱兒躺倒在河邊的濕地裏,口裏喊著:“有鬼,有鬼。”

事後,有幾個打著火把追劉柱兒的人說:“劉柱兒被啥鬼東西橫抬著往河邊走得飛快,我們追慢點的話,劉柱兒就被抬過河了。”——這話越傳越神了,典型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例子,人們津津樂道地傳播著它,大半個世紀過去了,人們依然熟悉這故事。

劉柱兒被抬到家後,沒幾天就去世了。

村人們評價說,劉柱兒幸好死在解放前,要是解放了,劉柱兒也是要挨槍子兒的。他幹的壞事太多了。

劉柱兒的兒子劉金漢長得醜,成分又不好,一直娶不到老婆。直到三十五歲上才娶了個傻瓜女人,傻女人叫愛貞。愛貞長得白白胖胖的,金漢寶貝似的,不讓愛貞下地幹活,在家掃掃院子,洗洗衣服,愛貞燒火做飯也弄不熟,常是金漢從地裏回來了,再做飯。一年後,愛貞生了個大胖小子,把金漢喜得麻臉放光,走路都能哼兩句《站花牆》。可是,孩子半歲的時候,得白血熱死了。金漢傷心歸傷心,不過,沒多久,愛貞的肚子又起來了,愛貞又給金漢生了個兒子,兒子沒有繼承母親的傻,一歲上的時候,人逗一逗,小小腦袋團團轉,精靈得很。一天,金漢一早上地裏給豌豆鋤草,中午回到家裏,見兒子哭鬧得厲害,怎麼哄也哄不好,哭著哭著,就咽氣了,金漢傷心欲絕,追問愛貞怎樣看孩子的,給孩子吃什麼了。愛貞說,早起,娃兒肚子餓了,她看到碗櫥上麵有一碗粥,便在鍋裏熱了熱,給娃兒吃了,吃了,就一直哭。這下,金漢眼也直了,那粥是他昨天晚上拌了老鼠藥藥老鼠的,隻怪他沒給傻女人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