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正月二十六日清晨,努爾哈赤將大軍分成兩部分,大部分騎兵直撲覺華島,少量兵力繼續攻打寧遠城,以牽製城中守軍,阻其呼應島上。城中連續激戰兩日,將卒早已疲憊不堪,而破損城牆又亟待修補,根本無法派兵支援覺華島,袁崇煥隻能眼睜睜看著後金鐵騎向覺華島而去。
後金騎兵從覺華島北麵打開了突破口。島上明軍多係水手,又經幾日鑿冰之苦,寡不敵眾,全軍盡沒,平民7000餘人也幾無幸免。屠殺之後,後金縱火焚燒糧倉,濃煙蔽島,火光衝天,明軍在關外的重要後勤基地頓成廢墟。
後金撤軍,臨走時,留下話來:“待四月草青之時,再去攻城。”寧遠保衛戰的勝利,為袁崇煥贏得了巨大的聲譽,因為此前朝中所有官員都一致認定他守不住寧遠。他守住了,為自己爭得了主動權。皇帝給他升了職,遼東巡撫。經略高第等人,按兵山海關,拒不救援,獲罪。
鋪天蓋地的讚譽向袁崇煥湧來。山西道禦史高弘圖在奏疏中說:“寧遠被圍,舉國洶洶,一重門限,豈是金湯?自袁崇煥有死地求生,必死無生之氣,則莫不翕然壯之……然後知從前無不可守之城池,而但無肯守之人與夫必守之心。今崇煥稱必守矣,況且出奇挫銳,建前此所未有,則又莫不翕然賢之。”
也有人提出,覺華島之屠幾乎抵消了寧遠之捷,所以此役雖勝實敗。但正如薊遼總督王之臣所說,倘若寧遠不保,後金必將長驅直抵山海關,覺華孤島焉能幸存?況且,島上諸將卒皆力戰而死,比之此前望風而逃之輩,又長了一段誌氣。
勝利是毋庸置疑的,而勝利所帶來的影響比勝利本身要大得多。對此持論最為貼切者,當屬兵部尚書王永光:“遼左發難,各城望風奔潰。八年來賊始一挫,乃知中國有人矣。蓋緣道臣袁崇煥,平日之恩威有以懾之維之也。不然,何寧遠獨無奪門之叛民,內應之奸細乎?”
士氣和信心,比什麼都重要。
然而袁崇煥的信心時時經受著考驗和衝擊。1626年,魏忠賢領導的閹黨再興大獄,前禦史黃尊素、吏部員外郎周順昌、蘇鬆巡撫周啟元、左都禦史高攀龍、左諭德繆昌期、禦史周宗建、禦史李應昇等,被魏忠賢誣以貪贓受賄之罪,全部下獄拷死。“東林黨人”再遭毀滅性打擊。
也是在這一年,蘇杭織造太監李實步浙江巡撫潘汝幀的後塵,給魏忠賢造了一座生祠。祠堂本是祭祀已逝祖先或先賢的宗廟,而魏忠賢尚且活得好好的,就有人為其建祠堂,可見其勢力之一斑。明熹宗朱由校不僅不反對(也可能是不敢反對),還為其題額曰“普德”。
國內立即掀起了給魏忠賢立生祠、歌功頌德的高潮,成為明晚期一道惡劣風景。遠在邊關的袁崇煥也加入了這一行列,他和薊遼總督閻鳴泰一起上書皇帝,請求在寧前為魏忠賢立祠。皇帝賜名曰“懋德”。
袁崇煥此舉當然是違心的,但他沒有辦法。事實上,寧遠之戰結束後一個月,袁崇煥就曾向皇帝上書,直言反對太監出鎮軍中。袁崇煥認為,軍中戰守之總兵已經夠多了,如今又來了六個太監,而太監又有隨行,軍法不能約束,有害無利。皇帝說,內臣出鎮清查,實屬萬不得已,況且這幾個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秋毫無擾,所以不必多慮。
朱由校反複叮囑袁崇煥,魏忠賢赤心為國,守法奉公,他的手下一定也是如此。
袁崇煥無奈,忍氣吞聲,為痛恨之人立生祠,希望以此避免閹黨掣肘。他必須抓緊時間籌備邊防,以防後金來犯。
草青之時,後金沒來。
草又黃時,努爾哈赤死了,他的兒子皇太極即位。
袁崇煥派使者前往沈陽吊唁,以探努爾哈赤之死是否屬實。也就是在這段時間,袁崇煥開始與皇太極議和。按照《明史》的記載,議和之話題是後金提出的,他們意欲攻打朝鮮,故而求和,以阻止袁崇煥趁機出兵。
袁崇煥似乎也想利用這個時機,整修邊防,恢複失地。他在給皇帝上書時說,錦州、中左、大淩三城亟待修複,可以和為計,趁後金忙於東事,抓緊修城;等到後金知道真相時,三城已經完工;即便他們再起戰火,也不過燒至關外四百裏的錦州,寧遠無憂,山海關無慮。
梁啟超先生認為,以和為守,以守為戰,正是袁崇煥對付後金的核心策略。
三城尚未全部竣工,袁崇煥收到了皇太極的書信:你明說議和,卻暗修城堡,是何道理?
1627年5月,後金解決了朝鮮問題,再次進攻寧遠。
上將由來無善死
像他的父親一樣,皇太極抱著必勝之心前來,卻帶著失敗離開。
後金先圍錦州,不下;後攻寧遠,又不下。袁崇煥坐鎮寧遠全盤指揮,滿桂與趙率教奮勇護城,遂保兩城不潰,時稱“寧錦大捷”。
這次勝利沒有給袁崇煥帶來好運。像寧遠大捷一樣,寧錦大捷的功勞又多數算到了太監的頭上。在給督餉禦史劉徽奏章的批複中,皇帝說,寧錦之捷係魏忠賢殫心籌劃、委任得人之效。
但魏忠賢並不滿意,在其授意下,一堆人開始大肆攻擊袁崇煥,指責他不救錦州。事實上,袁崇煥並非沒有援救錦州,他隻是認為寧遠之兵不可妄動,但此時他的辯解已不起任何作用。7月,袁崇煥免官,回鄉。
在家鄉,袁崇煥過了一段寄情山水的生活,會友,吟詩,募修廟宇。在他人生的最後幾年,這樣的輕鬆閑適並不多。
1627年9月,年僅21歲的天啟皇帝朱由校駕崩了,他17歲的弟弟朱由檢接替了皇位,年號定為崇禎。本該舉國悲痛的時刻,朝中的許多大臣卻長出了一口氣,他們覺得新皇帝登基也許會帶來新氣象,改變目前亂作一團的朝政。
朱由檢沒讓他們失望。上任兩個月,他就削去了魏忠賢的職位,並命令他離開京師。12月中旬,這個臭名昭著的太監自殺身亡,他的親屬和黨羽遭到了殘酷的清洗。
第二年夏天,在多數廷臣的強烈要求之下,袁崇煥重新回到北京,恢複了他在東北地區最高軍事長官的職位,以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而且被賜以尚方寶劍。
這是袁崇煥一生事業的頂點,再往後,他開始在不知不覺中向下走,一直走到不可能再向下之處。這個下降的過程不長,總共不過兩年時間。
兩年中,袁崇煥身上發生了三件值得反思的事,它們全都爭議巨大。
第一件,是他向新皇帝許諾“五年複遼”。袁崇煥似乎被浩蕩皇恩感動得過頭了,未加思索,便脫口給出了一個讓皇帝十分高興的期限。事後,他的同僚問及五年平遼的策略,他說,皇上聖心焦勞,所以安慰他一下。從1622年到1628年,六個年頭過去了,他性格中自負和情緒化的一麵還是沒有改過來。
第二件,是他殺了皮島(今朝鮮椴島)總兵毛文龍。毛文龍率領一支兩萬餘人的軍隊,長期孤懸遼東海外,基本沒打過什麼勝仗,而且私通後金,虛領軍餉(謊稱有兵十餘萬),殺降人謊報戰功,幾年來遊離於明朝管轄之外,確有死罪。但袁崇煥殺掉毛文龍,還是有些冒失,即便他有尚方寶劍。因為許多大臣認為毛文龍可以起到牽製後金的作用——這些大臣中,有一部分被指為閹黨遺孽,據說他們曾收受毛文龍的巨額賄賂。
《明史》記載說,朱由檢得到袁崇煥殺毛文龍的消息,大驚,但念及毛文龍已死,自己還要倚賴袁崇煥,所以下旨表揚袁崇煥,以安其心。
但毛文龍的支持者卻在京師散布消息,說袁崇煥之所以要殺毛文龍,是為了與後金講和,以化解自己“五年複遼”的承諾危機,而後金開出的條件就是殺掉毛文龍。
1629年夏天時,北京城中的輿論已經對袁崇煥十分不利。
第三件事,是由後金可汗皇太極發起的。1629年10月,皇太極避開寧錦防線的袁崇煥,率大軍繞道內蒙古,費盡周折,從喜峰口越過長城,陷遵化,又陷通州,直逼北京城下。事實上,袁崇煥此前早已數次提醒朝廷注意防範這條路線,但始終沒有得到重視。而且後金所破隘口,係薊遼總督劉策所轄,所以,當袁崇煥得到京師告急的消息,率5000騎兵從間道風馳電掣馳援北京之時,他覺得自己最起碼是無罪的。
他不知道,死亡的陰影已向自己襲來。
在廣渠門外,袁崇煥打了一生中最後一次勝仗,他擊敗了皇太極。但這場勝利不能挽回他的命運——北京城中早已流言遍布,市井小民說後金突至,乃袁崇煥縱敵;朝臣則說袁崇煥是引敵長驅,逼迫皇帝接受和局。
恰在此時,兩個被後金抓獲的太監逃歸,帶回了更確鑿的證據——他們親耳聽到了後金士兵的對話:袁崇煥與皇太極有密約。實際上,這是皇太極設下的反間計。
這一年,陰曆十二月一日,袁崇煥下獄。
“上將由來無善死”,就像袁崇煥在詩中所寫的那樣,他最終走上了和熊廷弼一樣的命運終局。
八個月之後,1630年秋天,袁崇煥以通敵賣國之罪,被磔於市。
《明史》上說:“初,崇煥妄殺文龍,至是帝誤殺崇煥。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
如今的寧遠城頭,依然處處飄揚著寫有“袁”字的旗幟。
寧遠歲月是袁崇煥一生中最輝煌的篇章,他在這裏先後擊敗了後金兩位傳奇人物。努爾哈赤與皇太極,父子二人,都止步寧遠,飲恨而歸。
事實上,直到1644年朱由檢在萬壽山自縊身亡,後金也沒能突破寧遠,進兵山海關。
這彈丸小城由此成了一個傳奇,它的象征就是袁崇煥。
走在遍布歲月痕跡的城牆上,我常常忍不住浮想聯翩:倘若明朝多幾個袁崇煥,或者,袁崇煥沒有被磔死,曆史又該呈現出怎樣的麵貌?
梁啟超先生在《袁督師傳》中說:“若夫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係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於古未始有之。有之,則袁督師其人也。
這是一個高不可攀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