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無論孫承宗還是袁崇煥,在此時都算是幸運的,因為後金在擊破王化貞之後,將近四年的時光,一直沒有大規模南下。寧遠的威懾自然是其中一個原因,而更大的原因是後金食物短缺、後方時有內亂,以及明將毛文龍從東邊朝鮮邊境偶爾發起的襲擾。
孫承宗和他的部下充分利用這幾年難得的好時光,廣召遼人返回故土,墾荒屯田,在廢墟上重建家園;同時鼓勵工商,充實民力,儲積軍備,硬生生將寧遠打造成了關外蠻荒的一方樂土。當寧遠鞏固之後,明軍的防線再次向北推進200餘裏,至1625年夏天,錦州、鬆山、杏山、右屯及大小淩河全部收回到明軍管轄之內,各城也漸次修複完善。至此,以寧遠為中心的寧錦防線基本形成。
正當一切蒸蒸日上之時,變故再次發生。1625年秋天,由於魏忠賢的詆毀,孫承宗去職。這是一個醞釀已久的陰謀——魏忠賢在1624年2月被任命為東廠提督之後,即開始瘋狂打擊他在朝中的敵人,其核心目標即是“東林黨人”。1625年,大批正直朝臣被殘酷迫害至死,堅定的東林黨支持者孫承宗自然也在打擊之列,他沒有丟掉性命已算幸運之至。
大恐怖之下,東北前線頓時陷入混亂。1625年底,受魏忠賢支持的兵部尚書高第成為遼東經略,此人一上任,即搬出與此前王在晉一樣的觀點,認為關外必不可守,下令盡撤錦州、右屯諸城守具,將士全部退回關內。這個愚蠢的決策令袁崇煥目瞪口呆,他數次力爭不要退兵,不料反倒惹惱了高第,他下令將寧遠駐軍一並撤回。袁崇煥慨然曰:“我寧前道也,官此,當死此,我必不去。”
大撤退無可挽回地實施了。《明史》記載,撤兵之日,明軍“委棄米粟十餘萬,而死亡載途,哭聲震野,民怨而軍益不振”。錦州、右屯、大小淩河及鬆山、杏山、塔山盡撤一空,隻有寧遠一城孤零零矗立在前線。孫承宗和袁崇煥苦心經營四年的寧錦防線,沒有被敵軍摧毀,卻被自家人一朝破壞。
寧遠,從一方樂土荒誕地化為一座孤城。袁崇煥孤注一擲的堅持,使得即將到來的寧遠保衛戰,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他一個人的戰爭。
那兩日的慘烈
雖然袁崇煥違令不撤,但朝廷並沒有怪罪於他。而且此後他幾次上書請求去職還鄉,都未獲允許。1625年底,袁崇煥升任按察使,仍主事寧前。
這一年的最後兩個月,袁崇煥感到前所未有的苦悶。9月的時候,他素來敬重的前輩熊廷弼被殺,令他頓生兔死狐悲之感。在一首題為《哭熊經略》的詩中,袁崇煥寫道:
記得相逢一笑迎,親承指授夜談兵。
才兼文武無餘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眥須欲動,模糊熱血麵如生。
背人痛極為私祭,灑淚深宵苦失聲。
他從熊廷弼因功獲罪的荒誕遭際中,隱約感受到無常命運的捉弄,而一句“功到雄奇即罪名”可謂道盡官場淒涼。事實上,他詠詩抒懷,似乎早已從熊廷弼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袁崇煥立雄奇之功的機會很快到來了。
1626年春,後金可汗努爾哈赤見明軍主動撤退,知道新任遼東經略不足為慮,遂在天寒地凍之時,率大軍西越遼河,於陰曆正月二十三日兵抵寧遠。
此番南下,努爾哈赤幾乎動用了全部精銳部隊,號稱三十萬。他以為,僅僅報上這個數字,就足以把袁崇煥嚇得投降。努爾哈赤這麼想並不為過,因為此前他曾經以三萬之眾擊潰明朝的十餘萬大軍,而那還是在七八年之前。如今八旗軍久經沙場之後,紀律性、作戰經驗和戰鬥力比之當初都有巨大提升,因此他料定取寧遠必如探囊,不費吹灰之力。
然而袁崇煥不這麼認為,他對自己苦心經營的寧遠信心十足。因此,當後金的勸降書送至眼前,袁崇煥不無輕蔑地回道:“你號稱大軍30萬,實際不過13萬吧。我修治寧遠,決意堅守,豈有投降之說?”
城外的後金軍到底有多少,說法不一,但至少也有五六萬人,而寧遠城中的明軍不過萬餘人,而且沒有援軍——本來應該有的,但遼東經略高第坐擁山海關,拒不發兵往救。在這種情況下,袁崇煥還要堅意死守,所倚仗的隻有兩項:將士的勇氣、信心以及城牆上的11門紅衣大炮。
火炮在明朝早已廣泛使用,但多為從國外引進的弗朗機炮——明代稱西班牙、葡萄牙人為弗朗機人,他們製造的大炮也因此得了個奇怪的名字。紅衣大炮從技術和威力上比弗朗機炮厲害得多,也是當時明朝所能擁有的最先進的火炮。這種炮最大的優勢就是射程遠,據說輕鬆就可打到六七裏之外;而且紅衣大炮比較容易調節射角,火力覆蓋麵很寬,基本不會留下死角。當年袁崇煥重定規製修築寧遠城時,就已經考慮到紅衣大炮的使用,因此城牆的四個角各設一個巨大的方形敵台,凸出於城外,以方便隨時調節大炮的發射角度。
寧遠城中,袁崇煥最看重的部下有大將滿桂、副將左輔、朱梅、參將祖大壽以及守備何可綱等人。大戰之前,袁崇煥召集全體將士,刺血為書,激以忠義,並為之下拜,於是將士一心,鹹請效死。
軍心既定,袁崇煥下令盡焚城外居舍,所有居民入城;令同知程維楧查察城內可疑之人,清除奸細;通判金啟倧按城四隅,負責編派民夫,供給飲食;又派人把守城內各巷口,有人違令亂行動即斬之;而城上之人私自下城者,也即格殺勿論。各城門守將早已分派妥當:滿桂提督全城,同時負責把守東南角;左輔守西,祖大壽守南,朱梅守北。
後金軍抵達寧遠後第二天,勸降無效的努爾哈赤發起了大規模進攻,首攻方向是防守相對較弱的西南角。
後金軍長於野戰,但數年磨練之後,已然熟練掌握了攻城技術,其關鍵是利用楯車。這是一種大型木車,車前擋以數寸厚的木板,木板上裹多層牛皮,堅硬結實,一般的炮火根本奈何不了它,更休提弓箭之類的冷兵器。當這種怪物一般的巨型楯車頂住首輪炮擊之後,即迅速推進到城下;跟在楯車之後的壯漢以楯車為掩護,揮動巨斧鑿城;城若鑿破,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風馳電掣的後金騎兵將蜂擁而上。努爾哈赤憑借這種攻城術,已拿下明朝數座堅城,他料想一個小小寧遠定然不在話下。
他沒有料到,尋常大炮之外,寧遠城中多了11門紅衣大炮。
努爾哈赤按照既定的策略準備攻城時,袁崇煥正在軍中與幾個幕僚閑談,若無其事。座中恰好有一位朝鮮翻譯官韓瑗,詳細記錄下了當日情形——閑話間,有人來報信,說賊兵出動了,於是袁崇煥乘轎來到敵樓,並將韓瑗一並帶至;四周一片寂靜,韓瑗驚訝地發現,眼前這位總指揮非但麵無憂色,而且頗有雅致地與自己談論起了詩文;這時,城外傳來了一聲炮響,韓瑗覺得聲動天地,自己驚得連頭都抬不起來,袁崇煥卻輕描淡寫地笑道:“賊至矣。”
紅衣大炮開始猛烈發射,至處遍地開花,盡皆糜爛。
當炮彈擊中楯車時,楯車立時破碎。沒有被擊中的,艱難抵達城下,斧手開始鑿城。巨石從天而降,砸在楯車上,楯車堅固無恙。但隨後落下的,卻是浸了油的枯草、棉花,火苗洶湧,包圍了楯車。再往後,褥子和被單落了下來,裏麵裹著成堆的火藥。這是通判金啟倧發明的臨時武器,火藥點火即爆,火焰飛騰,所及之處,無不糜爛。金啟倧不知道自己的新發明具有如此威力,做實驗時不小心,結果丟了性命。
楯車一個接一個被火焰吞沒,但城牆還是被鑿出了幾個大窟窿,幸而天寒地凍,沒有坍塌。
袁崇煥把城中所剩一萬多兩白銀全部搬到城牆上,勇者即賞。
所有大炮同時開火,城外土石飛揚。火光中,後金士卒馬匹騰空而起,旋即跌落。攻城從上午持續到午夜,城外屍體成堆。努爾哈赤無奈,下令撤退。
第二天,幾乎同樣的場景再次上演。唯一不同的是,明軍的大炮擊傷了敵軍的一個大頭目,後金士兵以紅布裹之,大哭,抬走。
韓瑗說,被抬走的這個人,就是努爾哈赤。
八年未有之勝利
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努爾哈赤,至今仍有爭議,但從後金士兵的反應來看,是他的可能性極高。六個月之後,努爾哈赤在沈陽離世,年68歲。他很可能死於寧遠之傷。韓瑗說,努爾哈赤本己重傷,又收到袁崇煥的信,恨怒在心,懣恚而斃。
袁崇煥的信中是這樣寫的:“老將橫行天下久矣,今日見敗於小子,豈其數耶!”他顯然是在刻意刺激努爾哈赤,不僅送去了信,還備了禮物。
寧遠慘戰兩日,後金傷亡很嚴重。明朝方麵的資料說,敵人死了一萬七千人;《清太祖實錄》中,這個數字被銳減為五百人。《清太祖實錄》還說,“上(即努爾哈赤)自二十五歲起兵以來,征討諸處,戰無不捷,攻無不克,惟寧遠一城不下,不懌而歸”。
努爾哈赤很生氣。當他無奈地將部隊撤出明軍火炮的打擊圈,憤怒地詰問自己的部下:你們不是說這座城很容易攻下嗎?
盛怒之下的努爾哈赤把目光投向了寧遠城南的覺華島。
覺華島距寧遠古城約15裏,現名菊花島,是一個旅遊區。從海濱乘遊船至島上,大約需要幾十分鍾。夏天的時候,我曾站在遊人如織的興城海濱,遠遠眺望那孤零零如一片葉子的小島。菊花島實際上並不是特別小,其麵積約13.5平方公裏,屬渤海灣第二大島嶼。據曆史記載,覺華島早在唐代即已開發,成為北方的一個港口。但在明代,它的作用主要體現在軍事上。
當年孫承宗親曆關外考察地形,就已經與袁崇煥等人達成一致意見,在修築寧遠城的同時,積極經營覺華島,使之與寧遠城互為犄角。島上既囤積糧草,也駐紮舟師,以防後金沿海路南下。
當努爾哈赤打算拿覺華島泄憤之時,島上約有明軍水師七千人、商民七千餘人、糧料八萬石、船兩千餘艘。島上守軍事先已經料到後金可能來襲,因此在寧遠炮火隆隆之時,已經沿島開鑿了一道長達15裏的冰壕,希望以此阻擋後金鐵騎。然而此時北方盛寒,冰壕鑿開不久,即再次凍合。島上將士“日夜穿冰,兵皆墮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