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 寧遠之戰:一個人的戰爭(1 / 3)

北京南城廣渠門內,一方小小的墓園隱身在林立的高樓大廈之間,顯得冷清而又怪異。

這裏埋葬著一個名叫袁崇煥的人,他出生於1584年,死於1630年。袁崇煥短暫一生所貫穿的47個年頭,正值中國古代最後一個漢族王朝明朝的末季。那是一個大廈將傾、呼喚英雄的時代,他從遙遠的福建來到帝國的首都,登上了一生事業的巔峰。但這個時代送給他的不僅有權勢、榮譽和施展抱負的大舞台,還有不可預測的種種危險。

最後,他死在了這裏。

明人張岱在《石匱書後集》中如此描述袁崇煥之死:“遂於鎮撫司綁發西市,寸寸臠割之。割肉一塊,京師百姓,從劊子手爭取生啖之。劊子亂撲,百姓以錢爭買其肉,頃刻立盡。開膛出其腸胃,百姓群起搶之。得其一節者,和燒酒生齧,血流齒頰間,猶唾地罵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盡。止剩一首,傳視九邊。”

袁崇煥死於“磔”刑,一種將肢體分裂的殘酷刑罰。明思宗朱由檢(年號崇禎)之所以對袁崇煥施以如此酷刑,理由列了一大堆,但核心罪名隻有一個:通敵。敵即後金,明帝國晚期最危險的敵人。在朱由檢看來,正是袁崇煥的陰謀,導致後金軍隊長驅直入,直抵北京城下,差點把自己提前變成亡國之君。

袁崇煥果真通敵賣國麼?幾百年來,此一問題爭議不斷,圍繞著對袁崇煥的評價,形成截然相反的兩個集團。一方認為他死得冤枉,另一方則說其萬死不赦。直至今日,網絡上各色人等依然為此爭吵不已,甚至不惜大罵出口。

紛紛擾攘之下,要想解開其中疑惑,須從山海關外的一座小城寧遠說起。

進京與出關

袁崇煥能和寧遠聯係在一起,多少要拜莫測命運的安排。因為他原本在福建邵武(今福建省邵武市)任知縣,芝麻大的官,而且離京師萬裏之遙,似乎根本沒有機會和遼東抗後金前線的寧遠發生關係。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1622年,即明熹宗朱由校(年號天啟)登基的第二年,袁崇煥到北京接受朝廷的政績考核。他的成績不錯,而且大概還對當時緊張萬分的遼東戰局提出了不少建議,因此受到禦史侯恂的青睞,遂奏請皇帝破格擢升袁崇煥為兵部職方主事。侯恂即明代著名才子侯方域之父,東林黨人。

1622年前後,明朝發生了兩件影響深遠的大事。

第一件事:宦官魏忠賢得勢。1620年10月底,朱由校即位僅僅一個月,就把魏忠賢從一個無足輕重的職位提拔至司禮監秉筆太監。司禮監係明太祖朱元璋時所設,其職權原本不過是掌管宮廷禮儀,但經過多年的發展,至17世紀初,它的權力已經得到巨大提升,堪比宰相。魏忠賢這一番淩空跳躍,使他在此後近八年的歲月中權勢熏天,深刻影響了明朝的政治形勢。袁崇煥當然也無可避免地要受到這一影響的衝擊。

第二件事:明朝軍隊在遼東遭遇到了後金軍隊的第三次重創。第一次重創是在1619年的“薩爾滸之戰”,後金以少勝多,斬殺明軍將卒四萬多人,並攻陷了開原和鐵嶺,明朝舉國震驚;第二次是在1621年,後金軍隊在是年5月先後攻陷了明朝的戰略城市沈陽和遼陽,將遼河以東的土地從明軍手中盡數奪走;第三次則是在1622年春天,遼東巡撫王化貞不顧遼東經略熊廷弼的竭力勸阻,貿然出擊迎戰後金,結果慘敗於廣寧(今遼寧北鎮)。廣寧失陷,王化貞倉惶南奔,熊廷弼手無兵權,隻好以剩下的軍隊護送關外難民撤入山海關。

作為天啟朝(1621~1627年)最優秀的軍事統帥,熊廷弼采取的基本戰略方針是以守為主,絕不輕易出兵,避免與擅長野戰的後金軍隊發生大規模戰鬥。應該說,在明軍當時的情況下,這是最明智的策略。但在反對者的詆毀之下,熊廷弼手無兵權,難得大用,最後成為第三次潰敗的犧牲品,他被捕入獄,並在三年後的1625年被殺,“傳首九邊”。而王化貞雖然也被關進了監獄,卻神奇地一直活到了1632年,原因是許多高官接受了他的賄賂,紛紛為他說話,其中應該有魏忠賢。

熊廷弼和魏忠賢,作為天啟朝兩股勢力的代表,將在此後的歲月中以不同的方式影響到袁崇煥的命運。但在1622年之初,袁崇煥無從預料這一切。那時,他38歲,正值人生壯年,恰巧又被破格提升,春風得意,躊躇滿誌,滿懷著對皇帝的感恩之情,時刻準備著為國家獻出生命。

就在廣寧失陷的消息傳來不久,袁崇煥忽然神秘地消失了,這讓他的同事和家人驚訝不己。數日之後,當他風塵仆仆回到京城,大家才知道原來他單人匹馬趕赴山海關,去察看關內外形勢去了。這次單獨行動,遭到袁崇煥日後的同僚王在晉的奚落:“其去不奉旨,不辭朝,魯莽如此,可用當關否?”王在晉之所以如此批評袁崇煥,不僅因為袁崇煥的行為不合體統,更因為他一還朝就口出狂言:“予我軍馬錢穀,我一人足守此!”

這一句話,將袁崇煥性格中張揚和自負的一麵表現得淋漓盡致。但必須承認,一個剛從偏僻外省調來的位卑言輕的小官,要想在公卿滿街走的京師受到關注,張揚的確是一個可行的辦法——也隨即再獲提拔,被擢升為山東按察司僉事、山海監軍。從此以後,袁崇煥的命運開始與抗擊後金的戰事緊密聯係在一起。

出發前往山海關之前,袁崇煥曾經拜謁過熊廷弼,那時熊廷弼尚未入獄,處於罷職聽勘的狀態。熊廷弼問袁崇煥:“操何策以往?”袁崇煥答曰:“主守而後戰。”熊廷弼感到十分欣慰。這次會麵,二人相談甚歡,袁崇煥倍感鼓舞,在一首題為《邊中送別》的詩中,他抒發了自己的滿腔豪情:

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浸寶刀頭。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問去留?

策杖隻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

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

1622年的春天,山海關外風沙撲麵,袁崇煥的腳步逐漸接近了一片蠻荒的寧遠。

寧遠何以必守?

熊廷弼被革職以後,遼東經略換成了王在晉。盡管很多年以後,王在晉在自己所寫的《三朝遼事實錄》中對袁崇煥多有惡評,但在1622年,他卻對這個雄心勃勃的下屬十分看重,不久就提請擢升袁崇煥為寧前兵備僉事。

出乎王在晉意料的是,袁崇煥似乎並不買他的帳,在一些問題上常常與自己作對。其中雙方矛盾最大的一件事,就是主守何處。王在晉認為明軍在關外已不能有所作為,因此力主據守山海關。而且為了增加山海關的可靠性,他又奏請在關外八裏之處加築一座重城。按照王在晉的計劃,這項浩大的工程需要花費白銀一百萬兩。

這是一個龐大的數字,而整個天啟朝的大多時候,明帝國的經濟狀況都不如人意。從外部環境來說,美洲大陸白銀出口急速下降,已經嚴重阻滯了明朝的經濟發展;而國內更是一團糟,各地頻發的戰亂以及官僚機構日益嚴重的腐敗,早已把經濟和社會拖入了混亂的泥沼。在這種情況下,王在晉的築城計劃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廣泛質疑。

但袁崇煥之所以反對這個計劃,另有其他考慮。當時,寧遠之北有十三山(今遼寧錦縣東)難民約十餘萬被後金圍困,隨時都有生命危險。袁崇煥認為,“將五千人駐寧遠,以壯十三山勢,別遣驍將救之。寧遠去山(即山海關)二百裏,便則進據錦州,否則退守寧遠,奈何委十萬人置度外?”在袁崇煥看來,駐守寧遠,至少有三個好處:救援十三山難民,伺機進占錦州,當然最重要的是避免山海關直接麵對後金的衝擊。

寧遠,即今遼寧省興城市,遼寧南部一個著名的海濱旅遊勝地。從地圖上看,興城依山傍海,是連接東北與華北地區的交通要塞。在交通不發達的明代,後金大軍要想從沈陽直撲北京,興城乃必經之途。當然,他們也可以繞道西行,橫穿遼寧西北,進入內蒙境內,再從內蒙折向西南,進逼北京,隻不過這是一條遙遠而曲折的道路,而且遼西和內蒙草原上的蒙古諸部落也未必會放他們過去。因此,袁崇煥力主守寧遠,可謂頗具戰略眼光。

但眼光歸眼光,在處事的方法上,袁崇煥並非沒有問題。他見自己反對無效,遂直接將意見報告給了當朝首輔葉向高。此事一經傳出,袁崇煥與王在晉的矛盾遂致不可收拾。此後,大學士孫承宗自請出邊考察,否決了王在晉的計劃,並奏請皇帝,免去王在晉遼東經略的職務。孫承宗綜合各方意見,加之親曆考察,決定采納袁崇煥等人的建議,力守寧遠。

今日到興城旅行的人,一定會登上寧遠古城,俯瞰城中風景。從規模而言,這座城並不大,即便繞城一周,需時也不過四五十分鍾,但它卻是國內目前保存最完整的幾座古城之一,四麵城牆、甕城以及城中心的鼓樓都基本完好;城牆上,經年風雨侵蝕後留下的痕跡和偶爾隨風搖擺的荒草提示遊人,在茫茫渤海之濱,古城已經度過了久遠的歲月。

城牆上的苔蘚

但袁崇煥初抵此地,所見到的寧遠卻是一番淒涼景象。據興城縣誌記載,“興城”之名雖然早在遼代就已出現,但“寧遠”的命名卻已遲至1428年(明宣德三年),當時總兵巫凱和都禦史包懷德上書請求在此地設“衛”,皇帝賜名曰“寧遠”。這個寧遠衛城呈正方形,有四門,周長七裏八步(約合3513米),不過一個方寸之地。17世紀20年代初,由於地震等自然災害以及後金軍隊的不斷南侵,寧遠衛城坍塌荒敗,實際上已徒有虛名。

1623年秋天,當孫承宗獲得皇帝的讚許,以遼東經略的身份開始積極經營寧遠防線時,袁崇煥隨即得到了重用。孫承宗很喜歡袁崇煥,一則是袁崇煥在安撫軍民、整飭邊備方麵功績顯著,再則是袁崇煥表現出了一往無前的勇氣和必勝的信心。

修築寧遠的計劃提上了日程。起初,孫承宗將築城的任務交給了祖大壽。祖大壽是寧遠本地人,係明晚期一員名將。但他不相信朝廷真的會堅守寧遠,所以執行不力,不過對付而已。及至袁崇煥抵寧遠,寧遠才僅僅修築了不到十分之一,而且疏薄不合規範。袁崇煥立即製定了新的築城規製:“高三丈二尺,雉高六尺,址廣三丈,上二丈四尺。”在袁崇煥嚴格的要求和監督之下,越明年,寧遠築成,遂成關外重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