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玖 襄樊之戰:兩座城和五個人的命運變遷(1 / 3)

襄樊是個很特別的城市,以漢江為界,這個城市被分成了麵貌迥異的兩部分。江北的樊城一派現代化的喧囂,南岸的襄陽卻古色古香,頗多舊時遺跡。這樣說當然比較籠統,不過是一個外鄉人走馬觀花得來的表麵印象。實際上,樊城和襄陽一樣古老,而且在很長的曆史時段內,它們唇齒相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1273年初春的一天,這兩座城迎來了“俱損”的時刻。隨著城門的緩緩開啟,蒙古軍隊以征服者的姿態進入了襄陽城。在此之前,他們剛剛屠滅了一江之隔的樊城。

那一天,呂文煥看著困守六年之久的襄陽,痛苦、無奈、淒涼,或許還有一絲輕鬆,同時湧上心頭。那是一個命運轉折的時刻,無論對於南宋王朝還是呂文煥本人來說都是如此:南宋最重要的北部屏障瓦解,元朝南下的步伐驟然提速,他自己也從此背上了叛臣的罵名。

呂文煥的投降和襄、樊二城的失守,可以視作南宋滅亡的前奏,它輸掉了這場會戰,基本上等於輸掉了整個國家。又一個六年之後,南宋退出曆史舞台,“異族”第一次統一了中國。

那麼,南宋失敗的原因是什麼?是蒙古軍隊太強大、南宋太弱小?還是呂文煥能力不夠?當我們還原那段曆史的諸多細節,才發現這雖然是一個十分龐大的問題,但答案卻簡單得令人絕望。

賈似道:“民族英雄”的瞞與騙

蒙古軍隊是在1267年開始進逼襄陽的,當時坐在臨安(今浙江杭州)皇帝寶座上的是南宋度宗趙孟啟。他於1264年登上皇位,也就是那一年,蒙古皇帝忽必烈把都城遷到了燕京(今北京)。

和蒙古人打仗早已不新鮮了,但他們圍了襄陽卻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大事,因為襄陽是南宋北部最重要的屏障,決不可丟。但趙孟啟似乎不知道這件事,像許多皇帝一樣,他在女人和美酒之間忙碌,把軍國大事交給親信的大臣去處理。一直到1270年的一天,他才若有所思地試探著問右丞相賈似道:“聽說襄陽被圍三年了,該怎麼辦呢?”

賈似道驚訝地說:“沒有的事兒,蒙古軍隊早就退走了。陛下您是聽誰說的?”

趙孟啟回答:“一個宮女說的。”

過了不久,賈似道查出那個宮女的名字,然後告訴趙孟啟,這個女人有罪,請賜死。趙孟啟答應了。他或許不知道這是誣陷,但即便知道,也不敢不答應。在他登基之前,賈似道就已經權傾朝野,而趙孟啟能夠當上皇帝,也有賈似道的功勞——上一任皇帝宋理宗趙貴誠原本有兩個兒子,但都夭折了,賈似道就上書舉薦趙貴誠弟弟之子趙孟啟為太子。所以趙孟啟登基之後,知恩圖報,立即加賈似道為太師,封魏國公,稱之為“師臣”。

賈似道當然知道襄陽被圍之事,但他不想讓皇帝知道。

這件事表麵看來十分蹊蹺:既然賈似道在朝中隻手遮天,連皇帝都怕自己,那麼讓皇帝知道北方戰事又如何?莫非其中有什麼陰謀?其實什麼陰謀也沒有,賈似道隻是在遮掩自己的無能。從襄陽被圍之日起,他就不斷派軍隊前往救援,但那些軍隊幾乎毫無例外地被圍城的蒙古軍隊擊敗了。賈似道黔驢技窮,隻好欺騙趙孟啟說,北方很安定,國家沒有什麼大的危險,以此來維持自己在趙孟啟心目中的威望。而他自己,則像受到驚嚇的鴕鳥一樣,把頭埋到沙子裏,繼續苟安的生活。

1270年的時候,賈似道已經不怎麼上朝了,皇帝給了他特權,可以十日一朝,而且入朝不拜。這種特權,是賈似道用一種最簡單的辦法爭取來的,就是假意辭職。他一辭職,皇帝就六神無主,淚流滿麵,有時候甚至跪下來哀求他不要走。賈似道假裝勉強地留了下來。

在西湖的葛嶺,皇帝給賈似道造了一座豪華的別墅,他就每天待在那裏,飲酒狎妓,鬥蟋蟀。賈似道鬥蟋蟀的本領很高,還寫了一本書《促織經》。每到上朝的日子,他的大船就會威風八麵地駛過西湖,引來無數豔羨的目光。退朝時,皇帝會站起來,看賈似道遠遠地走了,才敢坐下。

自從那個宮女被殺之後,朝中再也無人提及襄陽的戰事了,而所有上呈給皇帝的奏章都要先送到葛嶺,由賈似道審核。他嚴格地向皇帝封鎖了一切與襄陽有關的消息,使得自己的地位穩固如山。但在內心深處,他或許己經預感到,事情正在變得越來越糟,忽必烈的蒙古軍隊已經鐵心要拿下襄陽了。

事實上,忽必烈吞並襄陽並一舉南下滅宋的想法由來已久,南宋命中注定要有此一劫,而賈似道恰好給他提供了一個完美的借口。

那是在1259年初,蒙古大汗蒙哥兵分三路攻宋,他自己親率一部在四川作戰,而忽必烈被派往鄂州(今湖北武漢)。鄂州是南宋的重鎮,但守將居然隱匿不報,一直到鄂州被圍數月,朝中大臣紛紛議論出逃遷都之時,宋理宗趙貴誠才知道有這回事。由於文天祥等人的激烈反對,遷都被阻止,賈似道臨危受命,以右丞相兼樞密使的身份前往鄂州解圍。

但賈似道根本沒有任何領兵打仗的才能,他一到鄂州,就立即遣使向忽必烈求和。

彼時忽必烈攻城心切,無意和談,一麵繼續攻打鄂州,一麵加緊準備進攻揚州。賈似道一籌莫展之際,正在四川作戰的蒙哥忽然因箭傷去世,蒙古後方頓起權力之爭。忽必烈無心再戰,準備撤兵北上爭奪汗位。但是賈似道繼續窮追不舍地向忽必烈求和,並允諾了一大堆條件,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繳納歲幣。

當然,這一次,忽必烈答應了他。

蒙古軍隊撤退時,賈似道派兵截殺了百餘名殿後的蒙古散騎,然後向朝廷報捷,說宋軍大勝,鄂州之圍已解。皇帝大悅,舉國歡騰,賈似道也由此一躍而入權力巔峰,並迅速排除掉了朝中的異己。在賈似道的授意下,他的門客廖瑩中撰寫《福華篇》煌煌美文,歌頌賈似道鄂州退敵的再造之功。賈似道成了民族英雄,但議和納幣之事卻被隱瞞下來,皇帝趙貴誠對此也一無所知。

然而忽必烈沒有忘記這件事。1260年,忽必烈稱帝,10月,他派遣翰林侍讀學士郝經為國信使前往臨安。郝經此行有兩個任務,一是向南宋通告忽必烈即位之事,二是索要和議書中的歲幣。

這是一次完全正常的外交行為,但賈似道顯然不這麼認為,因為一旦蒙古使者見到了宋理宗趙貴誠,他此前所有的謊言都將被戳破。因此他先是將郝經入朝的申請隱匿不報,最後幹脆把郝經一行拘囚在了真州(今江蘇儀征)。

第二年,忽必烈屢次派遣使者詢問郝經被囚之事,沒有得到任何回音,於是有心大舉伐宋。但當時忽必烈登基未久,忙於平定內亂,伐宋之事被拖了下來。一直到1267年,他才下定決心伐宋,而且目標直指襄陽。

先攻襄陽,這是一個南宋降將提出的策略。而此人之所以投降蒙古,其中又有賈似道的“功勞”。

劉整:從名將到叛徒的身份轉換

給忽必烈出主意的人,名叫劉整。他是鄧州穰城人(今河南鄧州),金末時投奔了南宋,在名將孟珙麾下做事。《元史·劉整傳》稱其“沉毅有智謀,善騎射”,這句話十分籠統俗套,不能展示劉整的才華,但有一件頗具傳奇性的事可以彌補這個缺憾——某一年,孟珙引兵攻信陽,劉整為前鋒,夜間他帶著12個驍勇之士襲擒金軍守將,拿下信陽。

這件事讓劉整一夜成名,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大轉折——從普通人到名將。

如此驍將,又生逢多事之秋,必然不會久居人下。至1260年,屢建戰功的劉整已經升任瀘州知府兼潼川路安撫副使。劉整沒想到,正當自己為國效力之時,麻煩卻已找上門來。

由於劉整是北方人,他遭到了一些南方將領的嫉妒和怨恨,他們處心積慮排擠劉整,這其中就有日後負責襄陽防務的呂文德。此時恰逢賈似道為掩飾“鄂州大捷”的真相而大肆排斥異己,在全國各路武將中推行“打算法”(即清查邊費,實際上不過是個借口)。在賈似道的陰謀之下,南宋末季的一批良將幾乎被清除幹淨,湖南製置副使向士璧和另一名將曹世雄更是被逼身死。呂文德抓住這個機會,聯手四川製置使俞興,企圖用“打算法”謀害劉整。

劉整獲知消息後,日夜不安,派人前往臨安上訴。他天真地希望皇帝能夠相信自己的申訴,從而幸免於難,卻沒料到皇帝根本沒機會聽到這些話,而即便聽到了,也沒有任何作用。在焦慮的等待中,劉整的心越來越涼,而遠方又傳來向士璧和曹世雄的死訊……絕望日深的劉整作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投奔蒙古!

由於劉整身為南宋名將,而且所守瀘州乃川蜀要衝,平白無故忽然要來歸順,這一度令忽必烈頗為不解。但劉整卻是真心歸順蒙古,1261年,他以所轄15郡、30萬戶歸附蒙古,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二次大轉折——從南宋的名將變成了國家的叛徒。

劉整的叛變,對南宋和蒙古的影響都可謂劇烈,這一點,在此後的十餘年間將顯得越來越清晰。

忽必烈得到劉整,由此知道了南宋的虛實,南下伐宋之意已決。他厚遇劉整,授夔府行省兼安撫使,賜金虎苻。劉整則趁勢獻上一個伐宋的長期規劃,而突破口即是襄陽。

當時主管襄陽事務的正是逼走劉整的京湖製置使呂文德,辦公地點在鄂州。1261年,忽必烈采納劉整的建議,派使者赴鄂州,以玉帶等財物賄賂呂文德,請求在襄陽城外設置榷場(即市場)。呂文德在南宋末年不算笨蚩昏庸的官員,但在物質利誘麵前,一樣沒有抵抗力,他一口應允了蒙古使者的請求,在襄陽對岸的樊城開設榷場。此後,蒙古又以保護財務、防範盜賊為由,請求在榷場附近築造圍牆,呂文德又答應了,他似乎根本沒有看出其中玄機。但等到土牆內時有蒙古兵縱馬而出,騷擾於襄樊城外,而且勢頭有增無減之時,他才明白自己上了蒙古人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