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玖 襄樊之戰:兩座城和五個人的命運變遷(3 / 3)

那一夜,漢江水漲,上百艘輕舟出清泥河,在深沉夜色掩護之下,順水疾馳。船上預備的火槍、勁弩、熾炭、巨斧統統派上了用場。在布滿元軍船隻的江麵上,他們乘風破浪,直入重圍,元軍皆披靡以避其鋒。如此惡戰120餘裏,終於在黎明時分抵達襄陽城下。張貴清點軍士,發現張順已然戰死。

二張援襄的行動堪稱奇跡,他們給呂文煥帶來的不僅有糧食和食鹽,還有希望和繼續堅守的信心。但這顯然遠遠不夠,呂文煥需要的是更大規模的援軍,是一場勝利,是襄陽的轉危為安。

幾個月之後,呂文煥接受張貴的請求,準許其還郢,另做打算。但張貴自恃驍勇,想在回郢途中與元軍大戰一場。呂文煥於是派遣密使攜蠟書赴郢,請求出兵,與張貴裏外夾擊。這兩名使者水性極好,而且“能伏水中數日不食”,他們成功穿越元軍密不透風的水中屏障,將蠟書送達郢州,並帶回了範文虎的許諾:發兵5000,駐龍尾洲以助夾擊。

約定的日子到來,張貴辭別呂文煥,順漢水東下龍尾洲。此時一個意外出現了:張貴檢點軍士,發現少了一名親兵,而這名親兵因犯軍令剛被施以鞭刑。他在部隊出發前忽然消失,隻有一種可能性:投靠了元軍。一種不祥之感湧上心頭,但張貴還是決定賭一把,他覺得元軍也許還沒有得到消息,若加快行動速度,也許事情還有希望。

雖是漆黑的夜晚,但張貴似乎覺得悄悄行軍已經沒有意義,他下令船隊鼓噪而行。

還是那支“敢死隊”,還是順水疾行,還是如來時一般橫衝直撞。元軍紛紛躲避。

夜半至小新河,他們被阿術與劉整攔住,一番廝殺,損失慘重,所幸還是衝了出來。

兩岸火光衝天,亮若白晝。

至勾林灘,龍尾洲已遙遙在望。一眼看去,有軍船旗幟紛披。張貴以為,接應的船隻來了,於是急忙命人舉火示意,並加速向前靠近。

張貴賭輸了,等在龍尾洲的不是自己人。兩天前,範文虎“以風水驚疑”,退兵30裏。而元軍得到情報,搶先占領龍尾洲,以逸待勞。

給元軍送情報的,正是那名消失的親兵。他在史書上沒有留下任何其他信息,甚至連名字也沒有,卻毀掉了一個原本很有希望的計劃,和一支戰鬥力極強的部隊——這是呂文煥眼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從此以後,南宋再也沒能組織起有效的救援。

張貴被俘後拒不投降,被殺。阿術命人把張貴的屍體運至襄陽城下,城中氣喪。

呂文煥:降還是不降?這是一個問題

在濃重的絕望之中,襄陽和樊城迎來了1273年。雖然春天正在來臨,死亡的氣息卻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城裏的積儲越來越少了。襄陽城裏不缺錢,他們需要的是鹽米柴薪和布帛,但前後七次補給,他們隻收到了三次。

襄陽的告急文書此前到達過臨安,但沒有什麼用。賈似道一邊屢次向皇帝申請北上襄陽,一邊指使他人上表勸阻。他依然熱衷於演戲。

李庭芝在做最後的努力。他獲得朝廷的許可,打算用重金和高位誘惑劉整重新為南宋效力。這個天真的計劃剛開始實施就被元人識破而夭折了,而事實也證明,劉整是不可能回心轉意的。

到了故事的尾聲,呂文煥成了惟一的主角。而在整個襄樊之戰的過程中,他又是最為複雜的一個人。

他有憂患意識。阻止兄長呂文德開設榷場就是證明。

他作戰勇猛。堅守孤城,讓不可一世的元軍在襄樊停滯六年之久,有幾人能做到?

他有謀略。元軍圍城之初,他設浮橋於漢江之上,使襄陽和樊城互為呼應,避免了兩城被迅速攻破的命運。此外,他至少六次率兵出城,主動邀戰,雖然作用並不大,但對元軍畢竟是一種幹擾,對城中百姓也是一種鼓舞。

他有氣節。呂文德死後,元朝不斷勸其投降,他不為所動;劉整親自到城下遊說,被他一箭射中,差點丟了性命。

但他又頗有私心。樊城陷落之後,朝中群臣曾一致舉薦高達去救援襄陽,因為高達曾任襄陽知府八年,十分熟悉襄樊防務。但呂文煥不願意,因為高達一向與呂氏有隙。為了阻止高達到來,他不惜向賈似道學習:抓了幾個元軍哨兵,謊稱大捷,以此表明自己有能力守住襄陽。諷刺的是,他這是多此一舉,因為賈似道早己阻止了高達的襄陽之行。

最後,呂文煥投降了。

1273年1月,元軍使用新式武器“回回炮”(一種巨型投石機)輕鬆攻破樊城,然後瘋狂屠城。守將張漢英、範天順、牛富等人全部戰死或自殺。

屠城,是對此前五年樊城頑強抵抗的報複,也是對呂文煥的警告:若不投降,襄陽將遭遇同樣的命運。事實上,劉整已經打算這麼做了,呂文煥射出的那一箭讓他懷恨在心。但另一位元帥阿裏海牙阻止了劉整,因為元朝皇帝忽必烈是主張招降呂文煥的。

可是“回回炮”還是擊中了襄陽譙樓。這是最後的警告。聲如雷震,城中洶洶,一些將領翻牆出城投降了。

2月的一天,阿裏海牙來到襄陽城下,帶來了忽必烈的招降文書:“你據守孤城,於今已經五年。為國效力,理所應當。然而如今襄陽勢窮援絕,數萬生靈該何去何從?如果歸順我大元朝,可保這些人生命無虞,而你呂文煥也將得到重用。”

擺在麵前的路隻剩兩條:降還是不降?其實它可以直接換算成那個哈姆雷特式的疑問:生還是死?這是個問題,但不應該是呂文煥一個人的問題。襄樊之戰前前後後牽涉了南宋的無數高官和將領,這個原本該由國家來回答的問題,最終卻要由呂文煥一人來作出抉擇。這是一個兩難的抉擇,選任何一個都代價高昂——誓死抵抗,那麼結局就隻有死,而且還要搭上全城數萬條生命;投降,他就要背上叛臣的罵名,萬劫不複。

呂文煥猶豫不決,阿裏海牙則折箭盟誓:元朝皇帝承諾的一切,必不食言。

呂文煥選擇了降。他獻出襄陽城的鑰匙,任元朝的鐵騎蜂擁入城。

那一刻,他在想什麼?無人知道。

明人田汝成在《西湖遊覽誌餘》中提及,1275年的時候,南宋謝太皇太後下詔(宋度宗趙孟啟於1274年卒,其子孝恭帝趙顯嗣位,年僅四歲,謝太皇太後臨朝執政),祈望呂文煥等降將能夠念及舊情,為宋元兩方協調,息戰通好。在給謝太皇太後的回書中,呂文煥詳細描述了自己投降元朝的心路曆程:“報國盡忠,自揣初心之無愧,居危守難,豈知末路之多艱?……至若襄城之計,最為淮甸之危,……南向高築,蓋已扼吾咽喉;樊城剪屠,又已去吾羽翼。……凶焰如斯,先聲薦至,仰天而哭,伏地而哀,……因念張巡之死,無救於前;尚效李陵之生,冀圖於後。……”

降元兩年之後,已經身居高位的呂文煥依然在為自己的投降辯護,聲淚俱下,痛徹肺腑。這段記載雖不見於正史,但我覺得它卻是呂文煥內心的真實寫照。當然,他多少美化了自己,將自己比作西漢投降匈奴的李陵。

與此同時,他又在為元朝的伐宋大業不遺餘力地做著貢獻。

又過了一年,1276年,謝太皇太後奉傳國玉璽,上表乞降,並命文天祥為右丞相,前往元軍營中與元左丞相伯顏談判。在那裏,文天祥見到了呂文煥,並怒斥其為亂臣賊子:“父子兄弟,受國厚恩,不能以死報國,乃合族為逆,尚何言!”呂文煥麵有愧色。

文天祥是南宋末期最著名的愛國將領,一曲《過零丁洋》,氣節貫雲天。他的確有資格痛罵呂文煥。可是,若時光可倒流,一切重新來過,讓他處在1273年春天呂文煥的位置,他又該如何抉擇?

襄樊之戰結束後六年,1279年,宋亡,立國320年。

在這六年間,元軍攻勢如摧枯拉朽,而大批南宋將士則紛紛投降,其中就包括範文虎、夏貴、高達等人。元帝忽必烈曾把這些降將召集在一起,問他們為什麼要歸順元朝。這些人回答說:“賈似道專權,優待文臣,輕慢武將。臣等胸中積怨已久,所以望風歸順。”忽必烈說:“賈似道輕慢你們,是賈似道一人之過,可你們的皇帝有什麼虧待你們呢?若事情真如你們所說,那賈似道輕視你們也是應該的。”

忽必烈認為這些降將自身都有問題,他們對於南宋的滅亡都負有責任。此言可謂犀利,但他隻說對了一部分。

嚴格世襲的皇權體係,意味著必定有許多庸才坐到皇帝的寶座上,比如趙孟啟:庸才缺乏辨別賢愚的眼光,更無治理國家的能力,當然要依賴親信之臣,賈似道之類依靠裙帶關係攀上高位之權臣的出現,實屬必然;權臣又要維持自己的權勢,而且處心積慮阻礙有才華的人上位,於是派係之爭出現,阿諛奉承的小人被提拔,心有不滿者遭排擠,範文虎是前者,劉整是後者;及至強敵來犯,當為國效力之時,各方利益的糾葛也趨於高潮,於是名將李庭芝遭遇掣肘,與賈似道素來不和的高達被摁在了後方;至於那位給元軍報信的無名小卒,也是這“九連環”中的一分子,大環境在逼迫所有人;最終,呂文煥被逼上了絕路。

襄樊之戰是解讀南宋滅亡的一個典型事件,兩座城和幾個人的命運變遷,折射出一個沒落王朝的深重矛盾和無數個體的複雜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