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公元4世紀的許多年份一樣,公元383年不是一個好年頭。
那時,幾乎整個中國都沉淪在著名亂世“五胡十六國”的陰影中。但對於“大漢族主義者”來說,這卻是值得慶幸和紀念的一年,因為此年發生的一場會戰,避免了中國全部陷入“異族”統治的局麵,或者說,是推遲了。
這一年,前秦帝國天王、氐族人苻堅率領千軍萬馬,從首都長安(今陝西西安)出發,一路向萬裏長江急進。他打算傾全國之力,一舉滅掉偏安建康(今江蘇南京)的東晉政權,最終統一全國。如果他的計劃最終實現,將是中國曆史上第一次由少數民族政權完成統一。這是漢族政權一次史無前例的巨大災難,但對苻堅來說,卻美好得恍如夢境。
最後的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苻堅沒能走到長江邊上,他的腳步停在了壽陽(今安徽壽縣)東南一條名為淝水的小河西岸,在這裏,百萬前秦大軍輸給了總兵力不足八萬的東晉。這場著名的以少勝多的經典大戰被史書詳盡地記載下來,千百年來像神話一樣廣為傳播,獲勝一方東晉的總指揮謝安更是獲得了至高無上的美譽。古人總結道,“正統”是不可戰勝的;現代人則說,落後的文明(指前秦)不可能擊敗先進的文明(指東晉)。
1600多年後,當我沿著苻堅進軍的路線最終抵達淝水之畔,細細梳理史書上的蛛絲馬跡,我終於明白,不可能贏的贏了,而且還被過分美化。要明白這個問題,必須從兩個國家的背景說起。
東晉,苟安的王朝
自公元304年開始,“胡人”反叛西晉的煙塵迅速彌漫在大地上,中國迎來了一個長達130多年的大混亂時代,史書上簡單粗糙地稱之為“五胡亂華”。
公元316年,漢趙中山王、自稱漢室後裔的匈奴人劉曜攻陷長安,中國曆史上第三個統一帝國西晉窩窩囊囊地結束了52年的短暫壽命。一年後,西晉琅琊王司馬睿在建康先是自稱晉王,爾後稱帝,東晉時代羞答答登上舞台。
這個偏安江左的小朝廷在一開始給了漢人複興晉室、重整河山的錯覺,大批士族名門紛紛收拾金銀細軟,攜家帶口南逃,此番情景史稱“衣冠南渡”。可惜,南渡而來的不僅有財富、人口和所謂的文明,還有名門望族們早已習慣的奢靡生活和崇尚清談的名士做派,以及各豪門士族間的爭權奪利。大半國土已經丟了,北方的百姓日日祈盼王師北上,建康城裏卻笙歌如舊,早已將收複故土的豪言遺忘。其間雖偶有人領兵北伐,但都因各種原因半途而廢,比如“聞雞起舞”的祖逖,以及被譽為“一代梟雄”實則徒有虛名的權臣桓溫。
東晉的皇帝們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弱智化傾向,大都窩囊至極,並且難得善終,以至於有人懷疑他們的遺傳基因是否有問題。最誇張的是倒數第二位安帝司馬德宗,史書如此記載:“帝不惠,自少及長,口不能言。雖寒暑之變,無以辨也。”是個標準的傻子,卻居然在位長達22年。
事實上,真正掌握著東晉實權的是實力強大的門閥士族,皇帝不過是個擺設。司馬睿登基時,就曾打算邀請王氏士族集團的領袖王導和自己一起坐在寶座上,其他皇帝也如《晉書·簡文帝》所雲:“帝雖處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懼廢黜。”士族與權臣勢大,皇帝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僅沒有治國的能力,甚至早已喪失治國的膽量,避禍成了他們的第一要務。孝武帝司馬曜在位時,為了避免上一任皇帝簡文帝司馬昱被權臣桓溫所殺的噩運,終日以酒為念,在朦朧沉醉中度過了25年的屈辱皇帝生涯。最後雖然逃脫了權臣的利刃,卻死於後宮妃嬪張貴人之手。
這位孝武帝司馬曜,是整個東晉時代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他於公元372年登基,當時年僅10歲,公元396年被殺身亡之時也不過35歲。正是司馬曜在位期間,遠在北方黃河流域的前秦天王苻堅,萌生了統一天下之意,對偏安江左的東晉虎視眈眈。
就在司馬曜登基後的第二年,公元373年,東晉大司馬桓溫經曆了三次以失敗告終的北伐之後,終於一命歸西。桓溫雖死,但桓氏家族威風尚在。此時與桓氏爭權的是以謝安為首的謝氏集團。
謝安此人,由於史書尤其是《世說新語》的記載,被塗抹上了一層濃重的詩意,成為所謂“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之一。謝安四歲時就被當時的名士們冠以“風神秀徹”之名,驚為天人。年輕時代,他高臥東山,做起了隱士,終日以清談為樂。何謂清談?就是崇尚老莊,空談玄理,誰說得最玄,誰的名氣就大。名氣一大,政府就會征召他去做官;他若堅決不去,名氣就會更大。那真是個奇怪的時代。謝安深得此中奧妙,天子呼來不上船,結果名聲冠絕一時,朝野上下越發覺得他是安邦定國之材。
名士謝安在40多歲時宣布出山了,因為當時謝氏集團逐漸式微,頗受排擠,再隱居下去,恐怕朝中再無謝氏立足之地。這位以隱士身份聞名天下的人,一入廟堂就顯示出高超的政治手段,他首先阻止了桓溫篡晉的陰謀,然後在桓溫去世後,三分其職權,大幅削弱了桓氏的勢力。一番動作之後,謝氏重新站穩了腳跟。
昏庸的皇帝、爭權奪利的大臣,東晉從誕生那天起,額頭就貼上了不祥的標簽。
此時,遙遠的北方傳來了令人心驚的馬蹄聲。謝安有些坐立不安。
前秦崛起
馬蹄聲來自前秦,一個氐族人建立的國家,他們想做東晉的掘墓人。
從公元304年成漢帝國建立,至公元439年北涼王國滅亡,130多年間,匈奴、鮮卑、羯、氐、羌“五胡”以及一些漢人,在北方先後建立了19個王國。
19國之中,前秦帝國立國44年,壽命在19國中排第二位,但其全盛時的版圖卻高居榜首。事實上,它統一了北方。
這個國家的出現,就像一篇炫目的神話,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它的創始人名叫苻健,一個氐族部落酋長。《詩經·商頌·殷武》中說:“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可見氐族是個古老民族,至遲在商湯時就開始與中原來往。公元351年,苻健乘混亂在長安建立秦國,史稱前秦。苻健自稱天王,並於第二年登基稱帝。
像其他少數民族政權一樣,前秦在它建立的初期很快陷入了內部的混亂。苻健稱帝僅僅三年後就死去,他的兒子苻生即位。苻生是整個中國曆史上少見的暴君之一,幸運的是,他在皇帝寶座上待的時間不算太長。公元357年,苻生的堂弟、東海王苻堅領兵闖入皇宮,結果了苻生作惡多端的一生,然後自己登上寶座,去帝號,仍然稱天王。
我們無從知道苻堅早有篡位之心,還是忍無可忍為民除害,但後知後覺的史書還是給他爭取了一個光彩奪目的“預兆”,《晉書·苻堅載記》說:“其母苟氏嚐遊漳水,祈子於西門豹祠,其夜夢與神交,因而有孕,十二月而生堅焉。有神光白天燭其庭。背有赤文。隱起成字,曰‘草付臣又土王鹹陽’。臂垂過膝,目有紫光。”這段拙劣編造集黃帝以來諸多帝王降生神話之大成,賦予這個氐族人“天子”應有的神聖意味與合法性。
漢人撰修的史書如此描繪一個少數民族領袖,隱約透露出一種矛盾心態。
但無論如何,苻堅的出現都堪稱整個東晉時代最令人高興的一件事,因為他為這多災多難的百年黑暗帶來了一線光明。這種神奇局麵的出現,是因為苻堅有一位得力的助手——劉備遇到了諸葛亮,而苻堅則遇到了王猛,苻堅覺得這都是天意。
王猛是個漢族人,年輕時隱居在華陰(今陝西華陰)。《晉書》說他學識廣博,喜讀兵法;謹慎堅毅,誌存高遠,對那些情趣不相投者,根本不屑交往,因此常被人嘲笑;但王猛怡然自得,不以為意,頗有些諸葛亮躬耕隆中的風範。公元354年,東晉桓溫第一次北伐入關,王猛以為機會來了,連忙“披褐往見,捫虱而談”。這次會麵令桓溫對王猛十分賞識,直言江東無人可與之相比,並力邀王猛南下。但王猛何許人也,他不僅看出桓溫難成大器,大概還從談話間發現此人有篡位之念,因此婉言謝絕了。
要到幾年之後,苻堅當上前秦天王,召見王猛,我們才能感覺到,王猛不入晉,冥冥中似乎確有天意——一個人即便天縱奇才,但若遇不到一個真正賞識他的人,也隻能徒喚奈何,淹沒在眾生之中。王猛與苻堅的相遇,成為古代中國君臣相得的經典範例。
與諸葛亮出山即位居要職不同,王猛是從低級官員開始幹起的,自縣令至京兆尹,最後升任宰相。但他所采取的治國手段卻與諸葛亮治蜀頗為相似,即嚴刑峻法,大刀闊斧。任縣令時王猛就曾鞭殺一吏;升任京兆尹幾十天內又誅殺或罷免了二十多位當朝權貴,而且還把強太後的弟弟強德收斬。王猛這一係列動作招致前秦貴族的強烈不滿,連苻堅也有所懷疑,他質問王猛:“為政之體,德化為先,你上任沒幾天就殺了這麼多人,是不是太殘酷了?”但王猛有自己的道理,他告訴苻堅:“宰寧以禮,治亂邦以法。”——管理安寧的國家宜用禮,但對於混亂的國度則必須運用嚴厲的法製。結果沒多久,前秦便呈現出一派“百僚震肅,豪右屏氣,路不拾遺,風化大行”的氣象,苻堅不僅疑慮頓消,而且大為歎服:“吾今始知天下有法也!”
國內政治形勢基本安定之後,在王猛的建議和主持下,苻堅“舉賢才,修廢職,課農桑,恤窮困,禮百神,立學校,旌節儀,繼絕世。秦民大悅”。這一係列刻意向中原王朝學習的措施,使得前秦迅速成長為先進國家,在一堆少數民族政權中鶴立雞群。著名學者陳寅格先生曾說:“氐人不僅學儒,而且學玄,漢文化水準之高,在五胡中,鮮能與比。”事實上,苻堅對漢文化的認同和追慕,在王猛到來之前,就已經開展,隻不過王猛加快了這個學習的進程,並將其提升到一個較高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