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捌 淝水之戰:一場被過分美化的勝利(3 / 3)

前秦大軍出動的消息甫一傳來,建康就陷入一片混亂之中。皇帝自然是指望不上的,一切都靠宰相謝安了。此時桓氏在東晉的聲望已經有所下降,但桓玄、桓衝等人並非沒有重新上位的可能,現在秦人南進,正好是全麵提升謝氏實力的契機……念及此處,謝安做出了如下人事安排:

以尚書仆射謝石(謝安之弟)為征虜將軍、征討大都督,即總司令;

以徐兗二州刺史謝玄(謝安之侄)為前鋒都督,即前敵總指揮;

輔國將軍謝琰(謝安之子)與西中郎將桓伊共同參與;

另派龍驤將軍胡彬以水軍五千赴援壽陽(今安徽壽縣)。

算下來,東晉可以調動的軍隊總共不超過八萬人,而最高指揮官幾乎盡數為謝氏占有,堪稱不折不扣的“謝家軍”。這遭到許多人的質疑,認為謝安是任人唯親,借戰爭之機刻意培植謝氏的勢力。不過從另一角度來說,東晉可能的確缺乏可堪大用的將領。

當時,東晉最具戰鬥力的“北府兵”正由謝玄統領,駐紮在廣陵(今江蘇揚州)。前秦大軍聲勢震天,腳步越來越近,謝玄十分不安,便跑到建康問謝安該怎麼辦。謝安毫不在乎地說:“我另有安排。”然後不再多說一個字。謝玄派張玄再去探問,謝安幹脆置之不理,命人駕車遊山玩水去了。碧水青山之中,這位被譽為風流名士的宰相與張玄還下了幾盤圍棋,賭注是別墅,結果一向棋藝高超的張玄輸了。這一天,謝安流連山水,一直到夜裏才回到家中。

古往今來,很多人都說謝安“胸有成竹”,風流瀟灑,真有名士風度啊!

轉眼冬天已經來臨,11月,前秦苻融率領的30萬先鋒部隊攻克了壽陽,奉命前往救援的胡彬來遲一步,隻好退守硤石(今安徽壽縣西北淮河之畔)。可惜,胡彬立足未穩,即被苻融大軍包圍。

謝石、謝玄聞訊,急忙領兵再來救援胡彬。苻融早已有所準備,他派大將梁成率五萬人在洛澗陳兵以待。洛澗在今安徽省淮南市北部,屬淮河的一個小支流。謝玄等人行至距洛澗20餘裏處,不敢貿然再進。但胡彬糧盡,已經等不及了,他派人向謝玄告急:“今賊盛糧盡,再不來我就見不到大軍了!”結果使者被秦軍抓獲。苻融得知東晉軍情之後,大喜過望,立即派人飛馬報告苻堅:“賊少易擒,但恐逃去,宜速赴之!”

苻融所說的“賊”,顯然不是胡彬被圍的幾千人,而是指謝玄率領的“北府兵”。苻融知道,這“北府兵”為數雖不多,但卻是東晉兵力的精華所在,倘若能將他們消滅在長江以北,那麼後麵的事情就簡單多了。

此時苻堅已行至項城(今河南項城),見到苻融的報告後,不顧眾人勸阻,將大軍留在項城,自己率領八千騎兵飛奔壽陽。戰局在此時開始悄悄變化——苻堅一到壽陽,就派人前往晉軍營中,勸降謝石。這一步棋並沒有什麼不妥,但苻堅選錯了人,他派出的使者,是公元379年被長樂公苻丕活捉的襄樊守將朱序。正像其他被苻堅無原則優待的各族降將一樣,朱序也被苻堅重用,此時他的身份是前秦度支尚書。苻堅派朱序前往,大概是想讓朱序現身說法:看,投降是有好處的!

苻堅沒想到,朱序原來是一個“臥底”。

當年前秦苻丕、慕容垂攻襄陽,朱序奮力反抗了一年,其間多次出城,並大破秦軍。其母韓氏也曾參與守城,至今襄樊尚有“夫人城”遺址,高高樹立著韓夫人的雕像。但是後來朱序部將開城投降,朱序才被生擒。有這樣的背景做鋪墊,可以推測,朱序並非真心歸順苻堅,他是忍辱含垢,以圖來日,做起了“臥底”;及至苻堅南下伐晉,朱序又主動請纓前往“勸降”。

朱序成為這場會戰的轉折點。

一到謝石營中,朱序立即把前秦軍隊的虛實和盤托出,並提出了自己的建議:趁前秦的百萬軍隊還未到齊,火速出擊,敗其前鋒,奪其銳氣,如此東晉才有獲勝的些許希望。謝石采納了朱序的建議。12月,謝玄派遣劉牢之向洛澗的前秦軍隊發起攻擊,大勝。謝石等人於是率軍水陸並進,與前秦軍隊在淝水兩岸形成東西對峙之勢。

奇跡發生

朱序無功而返,前方又傳來洛澗戰敗的消息,這讓苻堅有些失落。他對苻融說:“看來,晉軍也不算很弱啊。”《資治通鑒》記載說,苻堅登上壽陽城頭,遙望遠處八公山上風吹草動,以為其中都是東晉的士兵。這就是成語“草木皆兵”的來源。

從古城壽縣到八公山,如今汽車隻需十幾分鍾。站在古城上眺望,可一覽無餘連綿起伏的八個山頭。淝水之戰時,八公山屬東晉的活動範圍,用於藏兵或者練兵,的確是個不錯的地方。但我以為,將“草木皆兵”的帽子扣到苻堅頭上,並不苻合史實,實則是後世史家在美化“正統”東晉,因為區區洛澗之敗不可能使苻堅變得六神無主。恰恰相反,這次失利讓苻堅變得謹慎起來,他放棄了原定速戰速決的戰略,在淝水西岸紮下大營,靜待後續大軍的到來。顯然,這樣的局勢對東晉十分不利。

這時,一件有如“穿越時空”般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東晉使者來到前秦苻融營中,帶來了謝玄的一封信,信中說:“君懸軍深入,卻臨水置陣,這是要打持久戰,不是要速決啊!我建議貴軍稍稍後退一點,讓我軍渡過河去,雙方決一死戰,如何?”前秦諸將多不同意,但苻堅卻認為,可以在晉軍渡到一半時,予以迎頭痛擊,必然大勝。苻融表示讚同。

事實上,謝玄不可能不知道被“半渡而擊”的巨大危險,那麼他為何還要如此行事?我推測,這其中又有朱序的暗中傳話。朱序知道,淝水西岸的秦軍至多20多萬,而且多是臨時招募來的,缺乏係統嚴格的軍事訓練和戰場經驗,戰鬥力和紀律性都不會太強。如果等到秦軍大部隊趕來,東晉絕無勝利的可能,那麼不如冒險過河背水一戰,也許還有取勝的一線希望。

按照雙方協議,前秦大軍開始後撤,東晉也在同時大舉渡河。兩邊的統帥各懷心事,謝石和謝玄惴惴不安,祈禱上天眷顧東晉;苻堅和苻融則盤算著何時發動致命的一擊。但是苻氏兄弟失望了,他們發現自己的軍隊一開始後撤,就立即失去了秩序,亂作一團。柏楊先生分析此事,認為退卻的命令是苻堅直接向全軍發出的,所以全軍同時行動,以致場麵混亂,失去控製。其實,臨陣退兵曆來都是兵家大忌,沒有極其周密的策劃,絕不可輕舉妄動。秦軍的後撤行為是臨時決定,焉能不亂?

那邊謝石已經渡過淝水,迅速發起了攻擊。苻融急忙催馬四處奔馳,妄圖阻止秦軍繼續後退,不料坐騎忽然絆倒,苻融竟被秦軍踩踏而死。朱序抓住時機,於亂軍中大喊道:“秦軍敗矣!”秦軍終於如潰壩之水,四處奪路而去。

天王苻堅隨著亂軍向北方潰退,日夜不息,餐風宿露,還被流矢所中,差點丟了性命。等到他逃至淮北,終於擺脫危險之時,才發現自己的軍隊已傷亡十之七八。

謝氏叔侄獲勝的消息傳到建康時,謝安正與客人下棋。他看了看捷報,隨手放到一邊,麵不改色,圍棋如故。客人知是前方戰報,心急如焚,忙問戰況如何。謝安看著棋盤,慢悠悠地說道:“哦,孩子們打了個勝仗。”客人一走,他回裏屋時,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下,折斷了腳上木屐的屐齒。

謝安不為所動的悠閑姿態都是表演出來的。起初是沒有主意,故作鎮靜,最後則是為了表明自己早已成竹在胸。他的名士身份成功地為他做了遮掩,但最後“折屐”這一下卻將他內心的狂喜暴露無遺。

自始至終,謝安都沒有為淝水之戰的勝利提供任何致勝的謀略和支持。盡管我們可以大膽猜測,潛伏在苻堅身旁的朱序可能與謝安暗中保持著聯係,可以勉強算作謝安的一步棋,但朱序的功能,並不能必然導致東晉的勝利——如果苻堅沒有把朱序帶到前線,沒有派朱序前往勸降,或者最終沒有接受東晉渡河決戰的建議,淝水之戰的結局必將是另一番模樣。

有人說:“這場勝利保住了中華文化的核心部分並使之從所謂‘五胡亂華’後得到喘息和重新崛起的機會。”現代人所說的這番話,也正是古代修史的漢族知識分子美化淝水之戰的根本動力。

龐大的前秦帝國在淝水之戰後迅速崩潰。公元384年,慕容垂和姚萇先後起兵反叛,分別建立後燕和後秦兩個國家。又過了一年,苻堅被姚萇俘獲,縊死於新平(今山西彬縣)一座佛寺之中。王猛臨終的預言,不幸成為現實。苻堅和他盲目寬容的慕容垂、姚萇乃至朱序一起,演繹了伊索寓言《農夫和蛇》的中國版。

曆代無數人對苻堅何以失敗發表看法。有人認為,前秦國內複雜的民族矛盾是根本原因;也有人認為苻堅屢戰屢勝,逐漸滋生的驕傲自大要了他的命;還有人說,苻堅應該聽王猛的話,早早除掉慕容垂和姚萇。這些都有道理,但它們能夠說明前秦國基不穩,無法維持長久的統治,卻無法解釋前秦在淝水的脆敗。

那些凝固不動的規律不是解釋曆史的萬能鑰匙,因為個體的人時時把曆史的軌跡導向未知。偶然性才是淝水之戰的關鍵因素,它給苻堅和前秦帶來了噩運,卻送給謝安和垂死的東晉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