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苻堅的終極理想
就是這個時候,“大一統”這三個字開始在苻堅的頭腦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
“大一統”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內容之一,漢代儒生董仲舒曾經說過:“《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今之通誼也。”將“大一統”擺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而在少數民族政權領袖苻堅看來,他追尋漢文化的終極理想也恰恰是這三個字。
這個念頭,在苻堅初登帝位之時,就已經在心裏紮下根來。公元357年,他南遊霸陵(西漢文帝陵),將自己比作漢高祖劉邦。劉邦出身底層,但最終以關中膏腴之地為依托,廓清四海,統一了天下。如今,他苻堅又成了關中的主人,撫今追昔,如何能不浮想聯翩?
公元369年,苻堅開始了他“大一統”夢想的第一步:統一北方。強盛的國勢,加上一代著名政治家王猛的輔佐,這一過程可以用“勢如破竹”來形容。到公元376年,僅僅八年時間,偌大中國版圖上,已經隻剩下前秦和東晉兩個國家南北對峙。天王苻堅順利地統一了北方,他的國家麵積廣大,並且與新羅、大宛、康居甚至遙遠的天竺都建立了外交關係,那些國家紛紛遣使向前秦朝貢。
然而,功高蓋世的王猛沒能等到這一天,他在公元375年積勞成疾離世,年僅51歲。臨死之前,他最後一次為苻堅出謀劃策:“晉雖偏安江左,卻是‘正統’。親仁善鄰,是國家的財富。臣死之後,希望陛下不要攻晉。但鮮卑、羌虜卻與我們秦國有深仇大恨,日後必將為患,應該慢慢除掉,以利社稷。”
王猛不同意苻堅攻打東晉,理由很簡單:東晉是“正統”。
王猛之死雖然為苻堅的終極理想塗抹上了一層陰影,令他心痛欲絕,但這並沒有打消他南下攻晉的決心。
這個誌向高遠而又倔強的君王為南下做著各種準備。
公元379年,前秦長樂公苻丕攻陷東晉在長江以北的重鎮襄陽(今湖北襄樊),生擒守將梁州刺史朱序,把觸角伸到了江漢之間;公元380年,苻堅派大將呂光遠涉西域,將西域三十六國一一征服。至此,他的國家已經東至大海,西達龜茲,南到襄陽,北連朔漠,地域之廣,遠遠超過南方的東晉。
在此之前,苻堅重點處理的是國內的民族關係。苻堅以“懷柔”政策安撫降服的其他民族,將大量異族降眾分散遷徙到肥沃的關中地區,他認為這樣既可以削弱異族的實力,還可以就近控製。而對於投降的異族高級將領,苻堅一律采取寬容對待的處理方式,並且多加重用,其中就包括鮮卑人慕容垂和羌人姚萇。王猛在世時,多次勸告苻堅殺掉這兩人,甚至不惜設計陷害,卻都被苻堅拒絕了。這件事成了王猛的一個心病,直至臨死之時也沒忘記最後一次叮囑苻堅。
這兩個被苻堅保護而幸免於死的人,在此後的歲月中,將令苻堅懊悔不已。
對於本民族氐族,苻堅采取了一項極端措施:公元380年,他下令將聚居在今陝西、甘肅各地的15萬氐族人,分散遷往全國各軍區。五胡之中,氐族人數最少,苻堅的意思是讓自己的民族占據全國重要的樞紐地區,以點帶麵,便於掌控全國局勢。這是一個極其龐大而艱難的計劃,放眼曆史,沒有任何成功的先例。當長樂公苻丕率領3000戶氐族人準備出發時,苻堅在霸上為其置酒送行。即將離別故土親人的氐族人哭作一團,聲慟天地。侍宴的趙整因此時撫琴而歌曰:“阿得脂,阿得脂,伯勞舅父是仇綏,尾長翼短不能飛。遠徙種人留鮮卑,一旦緩急當語誰!”——把鮮卑人遷來,把自家人遷走,一旦你有難了,誰還能幫你呢?
苻堅聽了,微笑不語。此時,他表現得像一個智者,深藏著內心的秘密。苻堅不知道,這是一步過於急進的棋,因為表麵強盛一時的前秦國內,實際上隱伏著危機處處——公元380年夏,幽州刺史苻洛和鎮北大將軍苻重同時起兵反叛;公元382年春,員外散騎侍郎王皮(王猛之子)、尚書郎周颺等人謀反……這些叛亂雖然都被一一平定,但前秦國內的危機已是昭然若揭。
一場關於“正統”的辯論
沒有了賢相王猛的時時提醒,苻堅似乎逐漸進入了一種亢奮狀態,“大一統”的迷夢激蕩著他,使他對國內叢生的問題視而不見。公元381年時,他曾派荊州刺史都貴試探性地進攻東晉的竟陵(今湖北鍾祥),不克。苻堅不以為意。
第二年冬天,苻堅終於按捺不住內心強烈的衝動,決意大舉伐晉。在太極殿,他召開了一次高層會議,商討具體事宜,結果引發了一場激烈的大辯論。
苻堅說:“我繼承祖先的基業已經快30年了,如今四方歸順,隻有東南一隅未沾王化。秦國現有士卒約97萬,我打算親自領兵伐晉,各位意下如何?”此處苻堅將東晉稱作“未沾王化”之地,顯然他已經將前秦列入了“正統”的序列。
秘書監朱肜立即表示讚同:“陛下恭行天罰,必不戰而勝,晉王要麼投降,要麼走死江海。統一天下,讓中原士民重返故土,現在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啊!”這番拍馬之論令苻堅大喜:“是吾誌也!”
太子左衛率石越持反對意見,他說自己夜觀天象,見歲鎮守鬥,福德在晉,伐之必有天殃;況且東晉據有長江天險,不可伐。苻堅聽畢反駁道:“當年武王伐紂,不也是天象不吉?天道幽遠,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春秋時的吳王夫差和東吳的孫皓,何嚐沒有江湖做屏障,不也難逃滅亡?以我秦國士卒之眾,投鞭於江,足斷其流,長江天險不足懼。”
太子苻宏說,晉君無罪,不可伐。苻堅則針鋒相對:“秦滅了六國,難道六國之君都有罪,都是暴虐之徒?”
眾人各執一詞,爭論半天,苻堅不耐煩,於是令群臣退出,隻留下陽平公苻融一人。苻融是苻堅的弟弟,苻堅原想從同胞兄弟口中聽到支持的聲音,卻沒料到苻融也是堅決反對,並且列出三條理由:其一,天道不順;其二,東晉沒有挑釁;其三,秦兵多年征戰疲憊不堪,人民有畏敵之心。
苻堅聽了非常不高興:以強兵百萬,擊垂亡之國,有什麼好擔憂的?苻融泣曰:“晉不可滅,昭然甚明。陛下如果一定要勞師遠征,恐怕不會有什麼收獲。但這不是我最擔心的,我擔心的是,陛下寵育的鮮卑人、羌人和羯人遍布京城四圍,他們可都是與我們秦國有深仇啊。陛下如果隻留太子和弱卒守京師,一旦有不虞之變生於腹心肘腋,連後悔都來不及了!我說的陛下可以不聽,但王猛一代英傑,陛下常比之為諸葛亮,他的臨終之言,陛下難道忘了嗎?”
苻融的意見,雖然天道之說純屬妄言,但他對京師形勢的分析卻是直擊要害。對此,苻堅當然聽不進去,因為自始至終,他戮力踐行的都是“黎元應撫,夷狄應和”的恩德感化式民族政策,而且他堅信自己的寬厚仁德必然能交換到對方的感恩之心。
這是苻堅的可敬之處,也是他的盲點。
苻融依然不肯放棄,他後來又再次進諫:“秦乃戎狄之國,不在‘正統’的序列之中。晉雖微弱僅存,卻是中華‘正統’,天意必不絕之。”顯然,為了說服苻堅,苻融絞盡腦汁,實在沒轍了,隻好把王猛的臨終之言拿來重複了一遍。他沒料到,這番“正統”之論不僅沒起作用,反倒深深刺激了苻堅:“帝王曆數難道是上天預定的?關鍵要看德之所在。劉禪是不是漢代苗裔?終究被魏所滅。你之所以不如我,就是因為不懂此中道理啊。”
我疑心,苻融和前述王猛關於東晉才是“正統”的說法,是修史者的杜撰。這不苻合王猛的追求,也不苻合苻融的身份——他居然自稱“戎狄”!
前麵已經提到,苻堅自己早已將前秦視為“正統”,所以才會置王猛臨終所言於腦後。這種“正統”資格要想得到公認,隻有一個辦法:滅掉素來被視為“正統”的東晉。
“正統”這個魔力十足的迷人事物,早已把一心追慕漢文化的苻堅牢牢握在手中。斥責苻融之後,他再也聽不進任何人的反對意見。
這時候,慕容垂站了出來。這個鮮卑人是在公元369年來到前秦的,當時貴為前燕帝國吳王,戰功赫赫,是公元4世紀一個著名的將領。樹大招風,慕容垂在擊敗東晉桓溫的第三次北伐之後遭到排擠和陷害,無奈之下投奔了前秦。苻堅懷著如火的熱情接納了這個異族人,並賜以“冠軍將軍”的要職。如今,在滿朝波濤洶湧的反對聲浪中,慕容垂站在了苻堅的一方,他說:“弱並於強,小並於大,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陛下威名遠揚,猛卒百萬,朝中大將雲集,此時不滅晉,難道要留待日後貽害子孫嗎?《詩》雲:‘謀夫孔多,是用不集。’陛下自己拿主意就行了,何必問遍所有人?”
至此,伐晉已成定局。
“臥底”朱序,一個意外
公元383年8月,前秦天王苻堅正式下達了伐晉詔書。他宣布,戰爭結束後,將任命司馬昌明(即東晉孝武帝司馬曜)為尚書左仆射,謝安為吏部尚書,桓衝為侍中。他語氣悠閑地說,考慮到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就先在長安城裏為他們建好府第吧。
9月,苻堅從長安出發南下,戎卒60多萬,騎兵27萬,浩浩蕩蕩,前後綿延千裏。同時從各地出發的,還有涼州兵團、蜀漢兵團以及幽冀兵團,東西萬裏,水陸並進。可以想象,當時整個長江以北都彌漫著大軍行進的煙塵。為了湊齊自己當初宣稱的97萬人馬,苻堅令“民每十丁遣一兵,其良家子年二十已下,有材勇者皆拜羽林郎”。也就是說,從平民百姓到富貴之家,適齡青年幾乎征調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