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8年冬天,率領大軍南征的東漢丞相曹操在赤壁(在今湖北省赤壁市)遭遇了一生中最恥辱的一敗。
勝敗本屬兵家常事,但這一次失敗影響重大,它不僅使曹操廓清四海、重整河山的夢想破滅,更把中國帶入一段長期的分裂。從漢代的大一統到三國時代的魏、蜀、吳並立,正好應和了“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和久必分”的宿命循環。
這場大戰,恐怕是中國人最熟悉的古代曆史事件之一,其中幾位主角如曹操、劉備、孫權、諸葛亮、周瑜、魯肅等人更是家喻戶曉。究其緣由,實際並非正史如《三國誌》抑或《資治通鑒》等的功勞,實是因為一本發行量巨大的“奇書”《三國演義》的推波助瀾。這部小說並沒有從基本框架上改寫曆史,但對貫穿其中人物、事件的細節卻極盡演義之能事,終至給今人造成如下印象:曹操奸詐殘酷、劉備賢能仁愛、孔明多計如神、周瑜氣量狹小、魯肅庸碌無能……具體到赤壁之戰,則將孫劉聯軍的勝利歸功於諸葛亮借來的東風。
《三國演義》屬民間文學係統,但又不同於完全虛構的小說,這從其全名《三國誌通俗演義》即可看出。此書“七分實、三分虛”的特點,潛移默化影響了讀者的曆史觀,以至於小說本身經常被誤讀為曆史,對此,曆代學者多有抱怨。因此,我們必須穿過“演義”的迷霧,還原那段曆史的真實情況、那些人物的真實麵貌以及赤壁之戰的前因後果,才能給赤壁之戰一個公正的評價。
曹操大戰略與“正統”的魔法
2009年秋天,我從河北臨漳出發一路南行,從河南南陽進入湖北北部的襄樊,然後自襄樊至荊州,自荊州至烏林,最後到達與烏林一江之隔的赤壁古戰場遺址。
這條路線,正是公元208年曹操南征的路線。曹操目的是拿下荊州,然後以荊州為跳板,揮師挺進長江流域,最終擊敗盤踞江東的孫權集團,廓清四海,重整河山。
那時的“荊州”與如今的湖北省荊州市,不是一回事。在曆史上,荊州是一個非常廣闊的地理區域,其北部邊界在今河南南端,向南則直達廣西桂林、廣東韶關一帶;向西可到貴州境內,向東則靠近湖北、江西兩省交界處。從中國政區圖上可以看出,這片巨大區域縱跨漢水、長江和湘江流域,其重要性可想而知。東漢末年,整個荊州地區共轄九郡,即南陽郡、南郡、江夏郡、零陵郡、桂陽郡、武陵郡、長沙郡,以及從原來南陽郡、南郡中分出的襄陽、章陵二郡。當時劉表據守的荊州實際上指的是襄陽(今湖北省襄樊市)。
為了這次南征,曹操已經準備了十餘年。
公元196年,曹操接受謀士毛玠的建議,派兵將無家可歸的漢獻帝劉協迎請到了自己的根據地許縣(今河南許昌)。把當朝皇帝“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這是曹操政治生涯中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從此以後,他獲得了以皇帝名義向諸侯施令的有利政治地位。
當時東漢王朝的廣闊疆域已被瓜分完畢,諸路軍閥各自擁兵一方:黃河以北,有幽州公孫瓚和冀州袁紹;南方有南陽張繡、淮南袁術和荊州劉表;東方有徐州呂布,東南方有江東孫策;西方有涼州韓遂和馬騰,西南方則有益州劉璋。此外,還有居無定所、四處遊蕩的劉備。有一點必須注意,這些人都是東漢王朝的各級將領——雖然王朝大廈將傾,皇帝形同傀儡,但手握重兵的他們依然要聽從皇帝的號令,哪怕隻是做個樣子;否則,即是毛玠所謂“不臣”,天下人人可得而誅之。曹操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才使得自己“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政治策略行之有效。
在此有利條件下,曹操構築了自己的戰略宏圖:他決定采取由近及遠、先弱後強的主動性攻勢策略,先統一黃河以北地區,然後東征西討,平服兩翼,最後南征江漢,統一全國。
公元207年,曹操以十年之功,將亂作一團的黃河以北地區整飭一新,使得長久陷於亂兵之苦的人民重新過上安穩的日子,可謂居功至偉;而北方初定,曹操就鼓勵農桑、興辦學校、安撫人心,更是深謀遠慮。但曹操並沒有因此留下美好的名聲,在民間反倒成了“奸臣”的代名詞——具有十足政治野心、奸詐多詭計同時又不擇手段;在戲曲舞台上,曹操的臉譜被畫成白色,臉上布滿皺紋,以象征其奸詐詭譎。
這一番奇妙轉變,有多重因素的參與。其一,曹操本人的確有奸詐多謀略的一麵;其二,三國之際史料來源及作者立場十分複雜;其三,一個可疑的儒家詞彙“正統”起了巨大作用。
何謂正統?字麵義即是封建王朝前後相承的係統,而辨別一個王朝是否合乎正統標準,則要看其獲取天下的手段是否正當,以及管理是否有效等等。這實在是一個非常主觀的問題,多數時候取決於判斷者的身份和立場——比如三國時代,魏、蜀、吳三家,誰是正統?西晉的陳壽,在史書《三國誌》中尊魏為正統;東晉的習鑿齒,在史書《漢晉春秋》中則尊蜀為正統;北宋時,司馬光撰《資治通鑒》,把正統再次歸魏;到了南宋,朱熹作《通鑒綱目》,蜀又成了正統。
那麼,陳壽等人為何要如此改來改去呢?因為修史者要站在他所在王朝的立場,維護這個王朝的“正統性”。陳壽活在西晉,而西晉是從曹魏“禪讓”而來,他若廢去曹魏的“正統”地位,就意味著同時剝奪了西晉的合法性。其他幾位修史者與此大同小異。
這變戲法般的改來改去,對整體的曆史進程固然沒有什麼影響,但對於具體人物的描寫,卻可以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以魏為正統,當然不能說曹操的壞話;以蜀為正統,肯定要多提劉備、諸葛亮的好處。
“正統”的變換順理成章地影響到了民間的審美觀和價值觀。今天人們所熟知的三國故事,在朱熹的時代全部定型,而曹操也是在那時經由戲曲、話本等民間藝術形式徹底被改寫為一個反麵人物。此後不久誕生的小說《三國演義》順應民意,沿襲了南宋對“正統”的看法,並將此前各種門類的三國故事發揚光大,遂在芸芸大眾中坐實了曹操“奸臣”的身份。
公元207年的曹操無從預料身後這番神奇變化,那時他春風得意,躊躇滿誌。當然,勝利沒有讓他忘記自己的終極目標,在鄴城,他專門修建了玄武池以訓練水軍,為南征作最後的準備。
那時,曹操眼中的敵人隻剩下三個:據守荊州的劉表、寄居在劉表屋簷下的劉備,以及接替兄長孫策之位的孫權。時代的焦點逐漸從風雲變幻的中原地區轉移到了南方江漢之間的荊州。
劉備也盯上了荊州
在民間的意識形態中,劉備是作為曹操的對立麵出現的,他仁慈、賢能、愛民如子。但事實上正如曆史學家黃仁宇先生所說,劉備的詭譎狡詐,並不比曹操遜色多少。
起初,劉備是群雄之中實力最弱的一個,連固定地盤都沒有,但卻最受曹操重視。
公元200年左右,劉備曾經投奔曹操,在許縣住了一段日子,當時他與曹操有過一段著名對話,小說《三國演義》稱之為“煮酒論英雄”。根據《三國誌》的記載,曹操的原話是:“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數也。”“使君”指的是劉備,“本初”指的是袁紹。曹操的意思是,放眼天下,隻有你劉備和我曹操可稱人中英傑,袁紹等人,我根本沒放在眼裏。
曹操如此看重劉備,但劉備還是轉身投奔了北方的袁紹——一是因為他參與謀害曹操的陰謀泄露,二是因為袁紹勢大。不料袁紹在官渡被曹操一擊而潰,劉備隻好再度流亡。這一次,他一口氣越過中原,跑到漢江邊上的荊州投靠了劉表。
劉備倉惶奔至荊州是在公元201年,而曹操大軍南征,是在公元208年的7月。也就是說,此時劉備已經在劉表屋簷下低頭生活七年之久,職責就是為劉表守護荊州北大門——新野(今河南新野)。或許劉備此時尚未明白荊州的重要性,但有一個人早已意識到了。
公元207年,劉備在隆中(今湖北襄樊市西)的山林中,得到了自比管仲、樂毅的一代奇才諸葛亮。在隆中,他標榜了一番自己的出身和偉大理想後,問諸葛亮該怎麼辦。諸葛亮隨即提出了自己的對策,其核心有三點:其一,與孫權結盟;其二,占據荊州;其三,稱王巴蜀。在諸葛亮看來,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隻要拿下荊州,就等於成功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