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陸 垓下之戰:貴族之死(1 / 3)

萬裏長江一路奔流,穿過安徽之後,忽然折而向東,自南京進入江蘇境內。其南岸,中國古代稱之為“江左”,或者“江東”。那是一片濕潤肥沃的土地,先秦時,屬吳、越之疆域;秦始皇帝統一中國之後,這片廣大區域被劃歸會稽郡(治所吳縣,即江蘇蘇州)。

公元前202年的一天,倉惶逃出垓下之圍的西楚霸王項羽,站在一江之隔的北岸渡口旁,揮劍自刎。在戰馬嘶鳴和刀劍擊撞聲中,他或許曾最後一次眺望江東,或許,隻是任那些風景如幻影般掠過心頭。

這個渡口,司馬遷在《史記》中稱之為烏江,如今屬安徽省和縣烏江鎮。

項羽自殺於隆冬時節,而我到達烏江鎮,正值春花爛漫、蜂飛蝶舞,這穿越時空的強烈對比,令人頓生興亡之歎。當年項羽死後,此地即有人建“項亭”祭祀,並葬項羽殘骸及血衣為衣冠塚。如今亭已不存,但衣冠塚尚在,掩映在綠草花樹之間。

佇立霸王祠,遙想垓下那一夜的悲烈、倉惶和夾雜著血色的浪漫,不由想起清人盧潤九的詩句:“興亡瞬息同兒戲,從此英雄不願生。”

流氓與混跡在流氓中的貴族

興亡之瞬息,用來描述秦王朝再貼切不過。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帝嬴政病死於沙丘(今河北平鄉),其幼子嬴胡亥在一場奪嫡陰謀中,被繼任為秦二世皇帝。在這位花花公子的手裏,龐大的秦帝國開始迅速沉淪。

第二年,陳勝、吳廣在大澤鄉(在今安徽宿州)揭竿而起。這場原本起於局部的民變,卻出人意料地急速演變成全國性的連鎖反應。變民領袖們為了獲取政治號召力,紛紛打出被秦所滅六國的旗號,或擁立國王後裔,或者幹脆自己稱王,一時間仿佛時光倒流,重回到戰國時代。

朱大可先生在《流氓的盛宴》一書中曾說及,戰亂導致的身份危機,是流氓誕生的搖籃。秦末戰亂的一大成果,就是催生了大批流氓。

劉邦就是這群流氓之中的典型代表。他出生於今江蘇沛縣,一介平民,年輕時遊手好閑、貪酒愛色。加入起義隊伍之前,他是泗水亭長,一個很小的官,所轄區域不過十裏。但是劉邦常有大度,行事不拘小節,這種從底層生活中得來的柔韌性格是其一大優勢。

大器晚成,在劉邦48歲那年(公元前209年),他率眾擊殺沛縣令,自稱沛公,正式加入反秦民變的大潮之中。

這一年,另一個重要人物也加入到了反秦的行列,他就是下相(今江蘇宿遷)人項羽。下相與沛縣,都在今江蘇北部,因此項羽和劉邦可以算是同鄉。但項羽未必願認劉邦做同鄉,因為和劉邦的底層身份不同,項氏家族乃是故楚國的世襲貴族。項羽的祖父項燕為楚國大將,在公元前224年秦滅楚國時被秦將王翦所殺。楚亡後,項羽與叔叔項梁一起流亡到了江東地區的吳中。

與比自己年長20多歲的劉邦相比,項羽的少年時代大概受過係統教育,盡管他並沒有認真去學,這令他事實上的監護人——叔叔項梁大怒。但項羽有自己的說辭:“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他的誌向在於將兵破敵、衝鋒陷陣。但等到項梁教授其兵法時,項羽又是虎頭蛇尾。項羽這種粗疏而又倔強的性格一度讓項梁十分失望。

項梁的失望,在一件小事中得以消除。某一年,熱衷巡遊的嬴政大帝過會稽,那種聲威震天的氣勢令項羽羨慕不已,於是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此言一出,項梁開始對項羽刮目相看。

陳勝大澤起義後兩個月,項梁與項羽殺掉會稽郡守,正式舉起反秦大旗。項梁自任郡守,項羽為副將。

按照朱大可先生的理論,若說劉邦是標準流氓,那麼項梁和項羽可以稱作混在流氓之中的貴族。中國的貴族雖與西方貴族的傳統有所不同,但同樣要遵循某種禮製或者秩序,一旦僭越,就等於挑戰了整個貴族係統的權威,其行動將失去道德合法性。因此,項梁起事不久,就聽從謀士範增的建議,從民間找到已故楚懷王的孫子羋心,立為楚王,並順應民意,以祖諡為號,是為楚懷王——當時,困厄不堪的羋心,正在田間給人放羊。

項氏叔侄的世襲貴族身份,再加上羋心之立,立即取得了巨大政治號召力,至陳勝被殺身亡之時,已有近十萬人聚集到項梁旗下。其中不僅有英布、蒲將軍等一方豪強,還有劉邦。從此,劉邦和項羽的命運開始糾纏交織在一起,成為秦楚之際曆史大舞台上兩個最重要的角色。

一係列戰事在“滅秦”的政治號召下展開了,各路諸侯如一盤散沙,與秦軍纏鬥不已,項羽和劉邦就在此時脫穎而出。

公元前208年,秦大將章邯攻楚,斬殺項梁,而後兵圍趙國的巨鹿(在今河北平鄉,有爭議)。第二年秋天,楚懷王羋心以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範增為末將,遠赴河北救趙;同時命劉邦一路向西,進入秦王朝腹地關中。行前,羋心與諸將約定:誰先入關中,就封為秦王。這個規則對項羽不太公平,因為當時項羽駐軍在彭城,劉邦在碭(在今河南商丘境內);劉邦的進軍路線比較直接,可從河南直入陝西關中;而項羽則要先繞道河北,解救巨鹿之圍,然後再向西入關中。

項羽雖有不滿,卻依然守約北上。途中,宋義滯留46日不進,項羽一怒之下斬殺宋義,自為上將軍。這一事件令項羽威震楚國,名聞諸侯。借此威風,項羽一路北進,渡過漳水,破釜沉舟燒廬舍,在作壁上觀的其他諸侯麵前,以必死之心,大破數倍於楚的秦軍。巨鹿之戰,楚軍幾乎全殲秦軍主力,秦王朝覆滅指日可待。這是項羽一生中的第一個高峰,並就此奠定了他在諸侯中最強者的地位——當項羽在軍帳中召見那些打著救趙旗號、但未敢參戰的諸侯將軍時,這些人麵如土色,膝行而前,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此後不久,秦將章邯投降項羽。秦降卒20餘萬,在西進途中,被項羽坑殺於新安(在今河南澠池)。

公元前206年初,挾暴烈之威名與罵名的項羽終於抵達鹹陽。此時,劉邦已入關中兩月餘。

兩名內鬼

2007年時,我曾到劉邦故裏沛縣走了一趟。走在為旅遊者所建的仿漢式建築和各種名號的古跡之中,時常聽當地人談及沛公當年的種種軼事,其間故意為之的神話色彩和滑稽戲謔,倒是與司馬遷在《史記·高祖本紀》中的語調頗有幾分相合。

但劉邦畢竟不是平庸之輩,跨越時空的調侃之後,談論者定然要提及他的過人之處——史書俱言劉邦仁而愛人,那著名的“約法三章”無疑是個最好的例子。

公元前207年底,劉邦曆盡艱辛,先於各路諸侯進入關中,屯兵霸上(今陝西西安市東南)。秦王嬴嬰素車白馬向劉邦投降,秦帝國滅亡。此時,劉邦作出了一個令他收益巨大的決定——廢除秦帝國的法律,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搶劫者依法治罪。政令一出,飽受秦法之苦的關中人奔走相告,唯恐劉邦不為秦王。

然而,這一幕令人迷戀的美好圖景,與其說緣於劉邦的寬厚仁愛,不如說是出於不可明言的政治意圖。當年輕氣盛的項羽在巨鹿大敗秦軍,而後又坑殺20萬降卒之時,寬厚長者劉邦也沒閑著,根據《史記·高祖本紀》的記載,在挺進關中的途中,他至少曾屠城一處,即潁陽(在今河南登封市)。“屠城”,這個殘酷意味十足的詞雖然在中國古代史上屢見不鮮,但出現在素有仁厚之名的劉邦身上卻著實令人意外。司馬遷似乎也有意避諱,對屠城這等大事一筆帶過,連死亡人數也沒做任何交代。但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筆已經足以說明,劉邦的仁而愛人,盡管在某些時刻是真情流露,但更多是表演出來的。

劉邦率軍一入鹹陽,立即被這座宏偉富麗的都城所吸引,打算進入宮殿休息。這在劉邦看來理所應當的舉動,卻遭到其手下謀士張良的勸阻。張良乃故韓王國的貴族後裔,著名智囊。他深知劉邦雖然先入關中,按盟約可為秦王,但提出盟約的楚懷王羋心不過是項羽手中的一枚棋子,隨時會被拋開;而項羽早已今非昔比,一旦以武力逼迫劉邦讓出秦王之位,劉邦絕非對手。

慣於屈伸自如的劉邦采納了張良的建議,一麵大力宣傳此前的盟約,為自己爭取輿論支持,一麵約法三章,收拾關中人心;然後封藏府庫珍寶,還軍霸上,靜候項羽到來——這是故意向項羽示弱,以消除其敵意。

兩個月後,盛怒之中的項羽輕而易舉攻破函穀關,屯兵鴻門,與劉邦駐地相距40裏。一場大戰眼看在所難免,此時卻出現極富戲劇性的轉折——兩個“對稱性”的“內鬼”相繼登場,將曆史拖入“鴻門宴”這一經典事件。

第一個登場的內鬼是劉邦左司馬曹無傷。他偷偷派人告訴項羽:“劉邦打算稱王關中,以秦降王嬴嬰為相,秦國的珍寶已被劉邦盡數據為己有。”曹無傷的算盤打得很好:隻要雙方開打,勝者一定是項羽;自己告密有功,必得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