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無傷沒有料到,項羽軍中也出現了一個內鬼——項羽的另一個叔叔項伯。當項羽被曹無傷之言所激,又兼範增力勸,準備立即發動進攻的前夕,項伯夜入劉邦營中,私會故交張良,勸其早做打算。劉邦聞知,馬上與項伯約為兒女親家,並請求項伯在項羽麵前為自己多說好話——“我入關後,秋毫無犯,登記人口,封存府庫,就是為了等待項羽將軍的到來。之所以派人把守函穀關,是防備其他人的。我日夜盼望將軍到來,哪裏敢和將軍作對啊!”
項伯返回軍中,將劉邦所言如實報告項羽,並勸其善待劉邦。項羽一口答應了。這件事非常奇怪,項羽明知項伯向對手泄露軍情,非但不加任何懲罰,反而還接受了他為劉邦說好話。更為奇怪的是,在第二天的鴻門宴上,項伯居然明目張膽地保護劉邦,使得範增殺劉邦的計劃破產。對此,項羽依然沒有任何責備之意。
反觀曹無傷,就沒有這麼幸運了。鴻門宴上,劉邦為自己辯解時,項羽立即出賣了這個告密者:“這都是你的左司馬曹無傷告訴我的,否則,我也不會這麼生氣啊!”劉邦脫身逃回軍中,立即殺了曹無傷。
兩個內鬼,遭遇迥然不同的結局,實則反映了雙方統帥的政治頭腦。劉邦審時度勢,利用一切資源,包括自己的女兒,為自己爭取主動地位;對於告密者,更是絲毫不姑息。在這方麵,項羽完全敗北,這身長八尺、力能扛鼎的壯漢,在鴻門宴上猶疑不決,放劉邦歸山,正如日後韓信所言,實為“婦人之仁”。
幾天後,項羽引兵入鹹陽,屠城,殺降王嬴嬰,火燒秦宮室。熊熊大火三月不滅,一代帝都遂成廢墟。有人說,這場大火給中國文化帶來的損失,遠超秦始皇的焚書坑儒。項羽不僅失去了關中人心,徒留萬千仇恨,而且間接成就了劉邦“正義之師”的美名。
嚴重缺乏政治頭腦的項羽還在繼續犯錯,當鹹陽大火尚在燃燒之時,項羽盡掠珍寶美女,打算東歸故鄉。有人勸阻說,關中地理位置優越,土地肥饒,應該在此成就一番霸業。言下之意,希望項羽在關中稱帝。哪知項羽卻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會知道?”天下形勢發展到了如此地步,他念念不忘的還是榮歸故裏,炫耀項氏家族的世襲榮光。
公元前206年春夏之交,項羽如願回到了故鄉。
放殺義帝與彭城大捷
徐州市中心有一處景點名為戲馬台,是古城徐州現存最早的古跡之一。據說當年項羽東歸後,曾在此處戲馬閱兵。景區立有項羽雕塑一座,與別處怒目圓睜、須發張揚的項羽塑像大異其趣。它不僅刻畫出了項羽的豪氣,眼神中似乎還透露出一絲憂鬱。
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在他身上交織著多種性格和情感。比如他曾屠城坑卒,殺人不眨眼,但同時又十分愛護自己的兵士,顯露出性情仁厚的一麵;他行事粗疏,缺乏政治頭腦,但有時又表現得富有謀略,巨鹿之戰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項羽不為無謀;他曾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的豪言,但又不時顯露出衣錦還鄉的短淺目光。
顯然,項羽具有多重人格症的典型特點,這可能與他的生長環境和際遇有關。他生於貴族之家,少時的優渥生活可以想象。但忽然有一天,秦國大軍滅了項氏賴以存在的楚國,環境立即發生轉變,他背井離鄉流亡吳中,巨大的心理落差對處於心理塑造期的少年項羽產生了猛烈衝擊,痛苦淤積不去,終於導致人格分裂。成年之後,他混跡江湖,處於一群流氓之中,有時可以安然相處,但往昔記憶的碎片時時襲來,令他痛苦不堪。而痛苦必須得到宣泄。
鴻門宴,項羽不殺劉邦,是因為他人格中貴族的一麵逼迫其顧及“廉恥”和“義氣”;但他又很矛盾,所以猶疑不決。隨後的鹹陽屠城,可以視為對前此矛盾、痛苦情緒的宣泄。
項羽毅然歸故鄉,是另一種宣泄,是對已逝歲月的一種補救。因為其中幾乎沒有任何理性分析的因素,整個事件看起來就像一場遊戲。
遊戲規模還在繼續擴大。
項羽回到彭城不久,即宣布建立西楚王國,定都彭城,自號西楚霸王。他重定秩序,大封天下,一口氣將全國劃分為19個王國。項羽建立的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個極其鬆散的聯盟,國王又完全由項羽隨意而定,這為隨後的變亂埋下了伏筆。
19位國王之中,劉邦被封為漢王,都南鄭(陝西漢中),所轄區域包括巴、蜀與漢中。而廣大的關中地區則被項羽一分為三,即雍、塞、翟,分別立秦降將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為王。項羽之所以如此安排,一是希望章邯等人能將漢王劉邦堵死在偏僻的南鄭;二是項羽自認為,巴蜀也算關中之地,將劉邦封在那裏即是守約。盡管項羽對劉邦先入關中依然懷恨在心,但他有自己的底線,表麵上一定要遵循某種秩序,信守某種誓約。
劉邦赴南鄭,與其說受封,不如說遭放逐。但在項羽威壓之下,不得不聽,並且依然采取了示弱的策略,率部入南鄭,軍隊一過就燒絕棧道。
項羽見狀,放下心來,著手處理自己的事:一麵佯尊羋心為“義帝”,一麵找個理由將羋心放逐到長沙郴縣(今湖南郴州),並在半道上派九江王英布殺掉了羋心。
羋心雖為傀儡,但並非無用。項羽放殺義帝,等於放棄了自己的道德合法性,這又是一個重大的政治錯誤。果然,西楚建國不出兩個月,齊國帶頭發起叛亂,天下再次亂成了一鍋粥。項羽縱兵東方,不料勝利越多,叛亂的規模也越大,西楚兵團陷入了戰爭的泥沼之中。
南鄭崇山之中的漢王劉邦按捺不住了,他聽從韓信之計,“決策東向,爭權天下”。
漢軍翻越秦嶺,一舉掃平關中,雍、塞、翟之國盡數歸漢。公元前205年初,劉邦出關,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義帝發喪,並曆數項羽之罪,號召各路諸侯起兵伐楚。司馬遷在《史記·高祖本紀》中,用四個字對劉邦在喪禮上的表現做了生動描寫:“袒而大哭”。
楚漢之爭正式開始。公元前205年初,劉邦率諸侯聯軍56萬之眾攻破西楚王國首都彭城。一入城,他便搜掠財寶美女,日日飲酒高會。當年的浪蕩兒又回來了。
深陷齊國苦戰的項羽聞聽都城被破,急忙回兵西救。當時漢軍主力布防在彭城以東,哪知項羽卻率領三萬精銳騎兵,繞道西方,趁夜色悄悄逼近彭城。戰鬥在清晨時分開始,東部防線還沒見到楚軍的影子,彭城已然被項羽攻破。這是一場經典的速戰,日中時分,漢軍一敗塗地,數十萬人倉惶逃命。項羽一路狂追,在穀水、泗水、睢水擊殺漢軍20餘萬,其中僅被擠入睢水中淹死的就有10萬之多。血色彌漫,睢水為之不流,而漢王劉邦也被楚軍層層包圍。
劉邦一生,所遭遇的最大危險,除鴻門宴之外,大概就屬這次了。但冥冥中似有天意,正當劉邦絕望之時,忽有大風自西北而來,一時飛沙走石,樹倒屋塌,劉邦遂與數十騎趁亂得脫——這一情景寫在《史記·高祖本紀》之中,但多少顯得離奇,因此我懷疑它並非史實。
彭城之役,項羽用兵如神,以區區三萬人大破漢軍數十萬,盡顯西楚霸王之威風,也成就了他軍事生涯的巔峰之作。劉邦雖然僥幸逃脫,但他的父親和老婆卻被楚軍活捉。項羽以為,以劉邦之父為人質,可以威脅劉邦屈服。
合約不過是空話
位居河南省會鄭州西部的滎陽市,其北部有一座廣武山。山雖不高,但矗立黃河南岸,地勢十分險要。2009年秋天,我曾登上廣武山,俯瞰黃河東流去。戰國末期,秦國曾在此掘溝,引黃河水以灌魏都大梁(今河南開封),最終滅掉了魏國。
這條溝,即是著名的鴻溝,在中國象棋的棋盤上,它被符號化為“楚河漢界”。滎陽人將其視作本地的名片,言必說象棋、鴻溝,以及與之緊密相連的楚漢相爭。
在這場戰爭的中期,滎陽成為一個核心地點。公元前205年末,挾彭城大捷之威,霸王項羽繼續縱兵追擊劉邦,雙方在滎陽相遇。然而,大將韓信以一場漂亮的阻擊戰大敗楚軍,使得楚漢雙方在滎陽地區形成了相持局麵。
這一次相持,曠日持久,前後一年多時光,雙方互有攻守,誰也無法吃掉對方。但此間發生的幾件事卻對最終戰局產生了重大影響。
其一,是在相持階段初期,楚軍合圍滎陽,漢軍糧盡,向西楚求和而不得,於是使出一條計策:濃重夜色籠罩之下,劉邦派兩千女子披盔戴甲出東門,寄望以此迷惑楚軍;項羽果然上當,四麵擊之;此時,劉邦手下將軍紀信登場,他扮作劉邦模樣,高呼投降;楚兵欣喜若狂,紛紛聚集東門圍觀,而此時劉邦已從西門奪路而逃。此計雖然成功,卻狼狽不堪,成了劉邦的又一笑柄。但劉邦並不在乎,這個在底層磨礪出來的中年人,從藏汙納垢的民間積累了足夠的生存智慧,對於尊嚴之類並不看重,他要的是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