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蕭瑟,還是蕭瑟。
冬天的長平古戰場籠罩在寒冷和荒涼之中,到處可見光禿禿的山丘和星散的村落。田野上一片寂寥,隻有衰草和枯樹在冷風中搖晃。
這裏位居黃土高原東緣,緊鄰太行山脈,隸屬山西省高平市。
作為一個遺址,長平古戰場麵積十分廣闊,東西寬10公裏,南北長約30公裏,一條河縱貫南北,名為丹河。丹河屬黃河流域沁河水係,發源於高平市北部的丹珠嶺,其幹流由北而南經高平、澤州,在河南焦作境內彙入沁河。
沿著丹河兩岸行走,不時可見到一些名字古怪的村莊:企甲院、王何、箭頭、穀口、圍城、三軍……丹河一線,將這些“珠子”串了起來。事實上,倘若把視線從丹河兩岸向四圍延伸至高平全境乃至臨近的長治等地,可以見到更多古怪的地名,比如殺穀、圍城、回溝、絕水、老背坡、地奪掌、車亡穀、交戰溝、夜活等,總計七八十處之多。這些含有強烈軍事色彩的名字正是長平之戰遺留的痕跡,兩千多年來,這些地名如習俗一般世代流傳,成為那場大戰鮮活的“證人”。
長平之戰對中國曆史進程產生了巨大影響。秦國擊敗趙國這個最強大的敵人,幾乎全殲趙國的有生力量,致其一蹶不振,為最終蕩平六國、一統天下打下了堅實基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長平之戰可以視為秦帝國大一統的前奏。
隨著足跡的延伸,長平之戰的風雲漸漸浮現在眼前。
秦趙必有一戰
戰國時代後期,天下統一已經成為必然趨勢,惟一的疑問就在於由誰完成這一任務。
分析當時國際局勢,秦國最強。這個位於崤山以西的國家,因其弱小,原本不被山東諸國放在眼裏,甚至羞與為伍。但經過公元前359年開始的“商鞅變法”之後,短短19年,秦國一掃頹勢,政治、經濟、軍事各領域都獲得極大提升,一躍成為戰國時代第一強國。這次中國曆史上惟一可以稱為“輝煌”的變法之後,秦國漸漸顯露出了吞並天下的野心。
此後又30年,太行山以東的趙國忽然崛起。三家分晉之初,趙同樣是弱國,直到趙武靈王趙雍在位初期,趙國仍然時有被鄰國吞並瓜分的危險。但這種狀況在公元前307年得以改觀。這一年,33歲的趙雍頂住國內守舊勢力的激烈反對,下令國人廢棄中原民族的傳統服裝,改穿胡服;舍棄軍中笨重的車輛,改為騎馬。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胡服騎射”。憑著這項前無古人的軍事改革,趙國軍力猛升,騎兵的戰鬥力稱雄天下。於是武靈王敗林胡、樓煩,滅中山,縱馬千裏,開疆拓土,一舉擺脫“四戰之國”的被動局麵,成為戰國七雄中唯一可與秦國抗衡者。
國力陡升,趙雍“並吞四海”的念頭也漸漸顯露出來。
公元前299年,一個趙國使者來到秦國,受到秦昭襄王嬴稷的親自接見。這個使者相貌堂堂,氣度不凡,令嬴稷頗有些意外。使者退下後,嬴稷越想越覺蹊蹺,就派人前去追趕,但那使者已然快馬加鞭離開秦國。後來嬴稷才知道,這位使者竟然是趙武靈王趙雍!當時趙雍已經傳位於少子惠文王趙何,自己則號稱“主父”。他此番親自出馬扮作使者前來秦國,目的是觀察地形、打探虛實,以確定襲擊秦國的路線及策略。這件事表明,趙雍認為趙國已經有實力向秦國發起挑戰。
趙雍如此大膽的舉動被識破後,嬴稷大驚失色,戒心陡增。
經過一係列的互相試探之後,公元前262年,一場曠古未有的大戰拉開了序幕。關於這場大戰的權威記述,當然是《史記》。在《史記·白起王翦列傳》中,司馬遷簡潔概括地描述了大戰的整個過程。
公元前262年,秦國著名將領武安君白起率軍攻打韓國。當時韓國在戰國七雄中實力最弱,土地也最少,其疆域大約在今天河南中部與山西東南部一代。白起不費吹灰之力就攻陷了野王(今河南沁陽),野王降秦。如此一來,就導致韓國的上黨郡(郡治長子,在今山西長子西南)成為無法與本土聯係的飛地。
眼看上黨將落入秦國之手,上黨郡守馮亭站了出來。他征得民眾支持,決定將上黨17城獻給趙國。
這個大餡餅掉得有些突然,即位僅四年的趙孝成王趙丹急忙召集群臣,商議是否接收上黨。平陽君趙豹持反對意見,認為這會招致大禍;平原君趙勝卻認為,毫不費力得到廣達兩萬平方公裏的一郡,何樂不為?趙丹左思右想,最終采納趙勝的建議,將上黨收歸趙國。
入口的肥肉被趙國搶走,秦國豈能甘心。兩年後,秦左庶長王齕統兵攻取上黨,當地民眾紛紛奔趙而去。趙國屯兵上黨重鎮長平,據以接應逃亡民眾。事態逐步擴大,四月,王齕向長平趙軍發動進攻,趙國也不敢大意,派遣大將廉頗趕赴長平全權指揮。小規模戰鬥時有發生,但多以趙軍失利告終。到七月間,廉頗見秦軍攻勢淩厲無法阻擋,遂采取固守之策,堅築壘壁,任秦軍百般挑釁,就是不應戰。
對於遠道而來的秦軍來說,糧草是個大問題,宜速戰,不宜持久對峙。但廉頗固守不出,王齕也無計可施,雙方僵持在丹河兩岸,戰場形勢朝著於趙軍有利的方向發展。但此時風雲變幻,一連串的事件次第發生:
遠在都城邯鄲的趙丹開始埋怨廉頗初戰不利,損兵折將,隻守不攻;
秦國丞相範雎花費重金在邯鄲施行反間計,於市井間大肆宣揚:秦國所怕的,乃是名將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至於廉頗嘛,很容易對付,而且他就快投降了;
人言可畏,加之怨怒在心,趙丹終於按捺不住,用少壯派的趙括替換了老將廉頗。
趙括的出場,成為整個長平之戰的轉折點。
秦昭襄王贏稷得知趙括成為趙軍統帥,大喜過望,立即采取了相應的措施:將秦軍統帥秘密地換成白起,而王齕降為副將。白起是戰國時代唯一戰無不勝的名將,一生大小70餘戰,殲敵百萬以上,威名播於六國。為避免趙軍懾於白起威名不敢出戰,贏稷通令全軍將士,有膽敢泄露白起為將者,斬。
趙括到達長平後,隨即推翻廉頗固守之策略,出兵攻擊秦軍。秦軍詐敗而退,趙括則“乘勝”窮追不舍,一直趕至秦軍壘壁。此時,一張無形大網徐徐展開。白起先是派出兩萬五千人的奇兵切斷趙括的退路,將趙軍一分為二,既而又遣兵遮絕趙軍糧道。至此,包圍圈逐漸形成,趙括被圍在前方,既缺糧草,又與後方無法呼應,隻好築壁堅守,以待援軍到來。
但令趙括絕望的是,大批趕到的是秦國的援軍。贏稷不僅立即親自趕到河內(指黃河以北,約在今河南、山西交界處),還動員全國所有後備兵員,凡年滿15歲者全部發往長平。駐守長平的全部趙軍被秦軍分割包圍,插翅難逃。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滑至九月,趙軍連續46天得不到糧食,士兵們早已餓得發瘋。軍中開始有偷偷攻殺戰友並煮食其屍體的駭人事件發生。天氣越來越涼了,荒山丘陵之間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供充饑的食物。在逐漸加深的絕望之中,趙括準備作最後的努力,他把士兵分為四隊,輪流突擊,但毫無用處。他看看這些饑餓狼狽的手下,明白大勢已去,於是挑選了一批精銳士兵,親自突圍。激戰中,秦軍的弓箭手射中了趙括,這個經驗欠缺的年輕人命喪沙場。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嚴重得超出任何人的想象:40萬趙軍向白起投降,卻遭白起悉數坑殺,隻留240名年齡尚小的士兵回邯鄲報信!趙國聞之,舉國悲痛。
“乃挾詐而盡坑殺之”,這就是司馬遷對40萬投降趙軍最終命運的描述,簡單、概括,雖然一筆帶過,但卻觸目驚心。這種概括手法給後世解讀長平之戰留下了太多爭議。
上黨,燙手山芋還是必爭之地?
第一個爭議,即趙國該不該接收上黨。
如前所述,平陽君趙豹一開始就持反對意見:“不如勿受,受之,禍大於所得。”趙豹的看法與司馬遷所持觀點完全一致,司馬遷言辭激烈地批評了支持接收上黨的平原君趙勝:你本是濁世之翩翩佳公子,卻不識大體,利令智昏,聽信馮亭之邪說,為貪上黨小利,導致40萬趙軍命喪長平,趙幾乎亡國!
司馬遷的批評影響巨大,此後史家大多沿襲了這種觀點。有的批評比司馬遷更為激烈,認為馮亭表麵上是獻上黨給趙國,實際是嫁禍於趙。一直到現在,許多學者仍然持此觀點,作家柏楊就把上黨喻為“燙手山芋”。更有甚者,邯鄲學者郝良真等人提出,馮亭將上黨獻給趙國是“與秦軍暗中合作的神鬼莫知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