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輕漸將銀針緩緩從她的胸前拔出來,手心裏盡是細細密密的汗。他拿過一旁的絲巾擦了擦手。她的衣裳被褪了下來,隻露了左肩,孫輕漸猶豫片刻,終於伸手整理了下她的衣衫,又替她掖好被角。剛要起身,卻被她一把拉住。
她仍是閉著眼,還沒有醒過來。她緊緊抓著他的手,他複又坐下來。她的手纖弱而冰涼,並無溫度。仿佛一捏便能捏碎。他不敢動,生怕一動她便放了手去。
“昔憐,昔憐”他低聲喚她,明知道她現在仍在昏迷中,人事不知,可心裏還期頤著什麼。
她的眉,如遠山淒迷隱著輪廓,她的唇微微抿著,眉目漸漸平和下來。他著實捏了一把冷汗,剛剛見到她的時候,她額頭上盡是冷汗,嘴唇緊閉,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他因一隻手被她握著,所以身子微側,也更靠近她,聞到從她身上傳來淡淡的藥香味,夾雜著若有若無的茉莉花香味。
她是素來喜歡白色,更是愛極了茉莉花。他騰出一隻手去撫她的臉,本來就嬌小的一張臉龐,此時更是瘦的隻有巴掌那樣大。她的瘦小身姿藏在被子底下,盈盈不足一握。他的心竟像被誰慢慢銼著,帶動全身都疼的厲害。
分別的那一日,夕陽無限好,滿園春se都姹紫嫣紅遍。他與她坐在碧落亭裏,她依舊是一襲白衣映得她的笑容慘白。她分明笑著,可是眼睛裏卻絲毫沒有笑意。
“昔憐,”他嘴角浮動,似是躊躇了片刻,才慢慢說道,“隻要你說,我便帶你走。隻要你說。”
她的眼睛裏有亮光閃過,可是旋即就熄滅了,黯然無神。“錦夜,”她總是這樣喚他,朱唇半開,卻是這世上最動聽的聲音。錦夜是他的字,這世上隻有兩個人知道,她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眸子裏隱著勃發的火光,卻叫她一盆冷水淋了遍。
她的聲音涼薄,輕輕掠過整個碧落亭,“錦夜,今日一別之後,我隻希望後會無期。”
他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卻極力自持,生生扯出一個笑容,“昔憐,如果……”他似是斟詞酌句,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極慢,“如果你不願隨我走,那麼,就讓我留下來。”
她卻轉過頭去,碧綠色的發簪散發出涼透心扉的薄冷,像是寒冬臘月的月光,清冷冷,直涼進人的心裏去。
誰料,她的話更是如霜冰冷刺骨,刺痛他的每一寸肌膚。
錦夜,這十二年如此漫長無期,如今,終於到頭了……
他的身子像是沉到了深海裏,望不到邊際,有海水鋪天蓋地的襲來,將他整個淹沒。他閉上眼睛,眼角濕竟有一絲溫熱。
她的手指忽然動了一動,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眼神精爍,她卻隻動了一動,便又沒了聲響。
燭光漸弱,想是燈芯該剪了。他忽然想起那日,她捧著一卷詞集前來尋他,眉眼中卻是羞澀難掩,隻輕輕叫了他一聲。他還未來得及應她,她卻先笑出聲來。隻見她自書中抽出一張薛濤箋來,拈花帶笑道,我道你整日裏捧著書看的入神,卻原來……
她再不肯說下去,盈盈水波隻盯著他笑。
他探過頭來一瞧,卻是李義山的詞。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本是他偶然翻詩集翻到,一時興起便摘了下來,卻不知怎麼就到了她的手裏。他心知是她誤會了,卻也不急著澄清,隻微微笑道:“風花雪月固然是好,可相濡以沫更教人喜歡。你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不過也是凡夫俗子一個。”
那時正是懵懂的年紀,她總是喜歡笑。有好幾次他都想叫她別笑,她不知道,她這一笑,竟是將萬紫千紅都賽了過去,整個世界在她背後皆黯然無色。
孫輕漸有一種時光錯亂的感覺,視線漸漸模糊起來。不覺緊緊反握住她的手,凝眉注視了她許久,緩緩開口道:“昔憐,今日既我來了,任你如何趕我,我都不會走了。”
隻要有我在一日,我便要護你周全,再不教你受半點委屈。
她似是聽進去了一樣,手指動了起來,孫輕漸剛想叫人卻聽到她用極低的聲音低喃著。他低下頭附耳過去,聽到她斷斷續續地重複著叫著“爹爹……爹爹……”
他心裏不知道是什麼味道,驚喜,惶恐,心疼,酸澀……可也隻是淡然一笑。
他直起身子,恍惚覺得燭光一下子暗了下去,再定睛一看,發現淺綠色的錦被上竟多了一個身影出來。他心下一緊,猛的回過頭,卻見楚墨言正負手站在他的背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