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倆人不停來往的時候,仿佛有人與鄭海作對似的。先是有人在他家的門外掛了兩大嘟嚕破鞋,一嘟嚕在門左,一嘟嚕在門右。那些破鞋有皮鞋,有布鞋,還有娃娃穿的虎肚子靴,一律破破的並且有的還掉了底兒。這兩嘟嚕破鞋很快挑起了全村人豐富的想象力,他們一個個都說這是衝著鄭海來的。衝冠一怒為紅顏,鄭海為此罵了五天大街,並且有意在他家的仇人朱四好家門口多轉了好幾圈。朱四好家原先成分高,是地主,而鄭海的父親當初是支書。因為地主上世紀中期低人一等,所以鄭支書曾多次對朱四好家歧視和打擊。有一次年底隊裏按工分分糧食,朱四好家的糧食硬被扣掉了一半,朱四好的老婆隻吵了一句,鄭支書便一腳將她踹倒在地。後來地主被平了反,朱家的苦日子終於熬到了頭。恰巧鄭家的支書也下了台,因念及前仇,鄭海和朱四好兩家曾多次發生吵鬧。吵來吵去,兩家就結下了冤仇。根據兩家以前的糾紛,鄭海判定此事為朱家所為。他指桑罵槐地罵了幾天,見朱家沒人出來說一句話隻好罷休。但事兒並沒到此結束,當鄭海偃旗息鼓之後,誰知剛過兩三天,在他家大門兩旁又出現了幾頂綠帽子,那些綠帽子是用破綠布草草縫成的,沒有帽蓋。
這次鄭海絕對是暴跳如雷,他手掂鐵叉再次沿街叫罵,並且鋒芒畢露地直指朱四好家。朱家這次作了反擊,兩家當街打鬥,打鬥的結果是雙方都住進了醫院,並且出院後雙方又被請進了派出所。在派出所內,朱四好坦白地說:“鞋和帽子都是我掛的,你愛咋地就咋地!”
鄭家不僅為這事兒花去醫療費兩千多塊,而且鄭海和父親又都被刑拘了半個月。事兒鬧到這地步,鄭家人認為一切都是梅茜惹的禍,這婚事再繼續下去還不知會弄出啥亂子。
這樁婚事吹了,梅茜的心也碎了。我聽人說在鄭家退媒的當天夜裏,梅茜服毒了,她一氣喝下了二兩多硫磷。但梅茜並沒有香消玉殞,她剛剛喝下農藥,便被她的母親發現了。她母親敲門來對她進行勸慰,來到門前一股打鼻子的毒藥味兒撲麵而來。梅茜的母親嚇得直著腔尖叫,梅茜的父親將門砸開後,鄰居們七手八腳地將梅茜抬到了柳莊公社衛生院。
五
梅茜被救活後,發誓今生今世永不嫁人。可誰也沒想到後來梅茜卻嫁給了馬愛民這家夥。
我結婚後的第一個春節是在農村老家過的。我媳婦和我一樣也是從農村出來的紗廠工人。當初我雖嫌她相貌醜,可我還是跟她結婚了,因為媒人多次勸我說其一她是紗廠工人,和我肩膀頭一般高,其二她的姑父是紗廠的廠長,和她結了婚我在紗廠裏便有了靠山。在媒人的多次勸說下我動心了。農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新婚夫婦第一年過年,必須一起到嶽父、姑母、舅家等主要親戚家拜年,並且禮節比一般的夫婦要顯得重。為了體體麵麵地過年,我們便早早來家準備年貨。
那天是年二十八,我去梅集趕集。在集十字街西半部路北我看見了馬愛民和梅茜。梅茜衣著光鮮地站在那裏給顧客們封糕點,馬愛民則滿麵春風地在一旁幫忙。那天的馬愛民給我留下一個極深的印象,他瘦得像幹雞一樣的身材穿著挺時髦的紫紅色西服,西服裏麵的襯衣襯著鮮豔的領帶,他的頭那天也梳得油光發亮,還有那黑不溜秋的布滿痤瘡,像癩蛤蟆皮一樣疙疙瘩瘩的驢夾杆子臉上,竟然搽了許多粉。這家夥為啥和梅茜在一起?身旁的父親告訴我馬愛民和梅茜結婚了,是洋曆年結的婚。聽了父親的話,我愣了好久,我仔細地盯著不遠處的馬愛民,他的臉上布滿笑容,我想,馬愛民從來沒有這樣風光過,他之所以今天這樣風光,這都是梅茜滋潤的結果。我又看了看梅茜,此時的梅茜一臉悠然,麻利地幹著手中的活兒,時而向顧客們莞爾一笑。那笑容像牡丹那樣美麗,像出水芙蓉那樣脫俗,像天山雪蓮那樣純潔。
到家之後,背著妻子玉嫻,母親告訴了我馬愛民和梅茜結婚時的一些事兒。母親不知道馬愛民和梅茜是怎樣訂婚的,但馬愛民和梅茜結婚的情景她倒聽三姨說了一些。
盡管梅茜以前有過那事兒,並被別人連甩了兩次,可馬愛民一點也不嫌棄她。結婚那天,為表示對梅茜的尊重和喜愛,當時在我們這一片兒結婚男方迎親的很少,馬愛民卻特意地去迎親。馬家迎親的隊伍有三眼槍、有當地最有名的嗩呐班單溝的嗩呐——單溝嗩呐因為吹得好,價格比別的嗩呐班貴出一大截。還有當時農村最先進的迎親車輛中巴客車。一陣嘹亮的嗩呐聲中,在大門前胸戴大紅花的馬愛民對梅茜連鞠三個躬之後,梅茜笑盈盈地上了大客車。鄉親們已兩年沒見梅茜笑過了,梅茜之所以笑盈盈地上車,人們都說這是馬愛民把喜事辦得體麵,梅茜對此很滿意的緣故。雖然馬愛民人才差,但大家說梅茜能找到這樣的對象就不錯了,因為她以前曾經有那麼一出不光彩的事和兩次退婚的經曆。
母親說完梅茜的事後,歎了一口氣,說我不該和梅茜退親,母親的話雖未說明,但她的意思我懂,因為我的新婚妻子玉嫻長得太差。玉嫻又矮又肥,整個人像個小麥秸垛。她不僅矮肥,而且腫腫的眼袋下墜著,眼看上去像刀割的一道縫——後來曾經有人說,她看上去就是一個腫頭蠶。聽了母親的話,我心中雖然有點後悔,但我還是嘴硬地說:“她長得再漂亮,也是別人挑剩下的。當初和她退婚,應該!”
六
時光如梭,轉眼間十六七年過去了,到了2003年。
這十多年間,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1999年,因為包括玉嫻姑父在內的幾個廠長經營不善,紗廠倒閉了。紗廠倒閉後,我和老婆一起下崗了,回到農村後,我在梅集街上尋了個地方和老婆做起了打燒餅的生意。打燒餅雖說利不大,但卻是鐵頭生意,淨賺不賠,日子過得倒還可以。馬愛民和梅茜在街上幹個體,他倆在街上蓋了四間氣派的頗有歐式風格的小洋樓。這邊兩間加工糕點,另外兩間批發煙酒副食,一年收入七八萬。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當初我是紗廠工人,馬愛民在家捅牛屁股,而今天我的日子和馬愛民的日子簡直不能比了。馬愛民的日子之所以好過,大家都知道這是因為他有個不僅漂亮而且會做生意的老婆的緣故。梅茜從小跟父母做生意,商業意識特別濃厚。再加上她的勤快,所以日子過得特別好。
梅茜不僅漂亮、會做生意,還溫柔賢惠,從來沒和任何人吵過嘴。不僅溫柔賢惠,而且肚子也很爭氣,過門兒不到一年,就給馬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這孩子像她一樣俊,還富態得像個老虎羔子。
我因為和梅茜有過一段情,見到馬愛民夫婦總是感到特別別扭。因此交道打得也不多。
世上的許多事兒是躲不過的。2003年秋,兒子考上了虞城縣重點高中,我和玉嫻一起送兒子上學。在縣高中院內,我們和馬愛民夫妻見麵了,除了他倆還有在檢察院工作的高中同學周璽,我們都是因為送孩子上學才聚到一起的。近二十年不見,周璽對我們格外親熱。雖然我和馬愛民有點別扭,但在他的盛情挽留下,我們兩家六口人全都在周璽家住下吃了午飯。酒逢知己千杯少,多年不見,我們頻頻舉杯歡聲笑語。喝酒的時候,我不時地用眼瞟上一眼坐在馬愛民身邊的梅茜,隻見梅茜雖年近四十,仍美麗非凡,她不僅具有少女的美麗,還擁有中年女人的成熟,二者合而為一,使梅茜別具一番魅力。我雖然吃著飯,可是嘴裏卻沒有飯味兒:媽的,梅茜百條都好,可就是讓我白白地給放走了!
女人們不喝酒,早早地吃了飯便離席了。我們將送孩子上學的事兒讓她們去辦,然後三人又繼續邊喝邊聊。
我們都喝醉了,酒醉吐真言,我沮喪地對馬愛民說:“你小子真有福,沒想到梅茜這原本屬於我的漂亮女人被你給娶了。”馬愛民的臉此時也喝得像猴腚那樣紅,他打著酒嗝說:“不是我有福,是你小子太自私了。當初我馬愛民追梅茜是光腚猴子打鐵——偎不上杠,你小子當上個工人後便私欲膨脹,硬和人家退了婚。”
原來我和梅茜退婚之後,馬愛民曾托媒人去過梅茜家求婚,可馬愛民不僅太醜而且家裏窮得丁當響,梅茜的父母回絕了。再後來,梅茜和五裏閣鄭海訂了婚後,朱四好偷偷地在鄭海家門兩側掛了破鞋和綠帽子,引起了鄭海和朱四好家打鬥,直到鄭海反悔和梅茜退婚。梅茜的心傷透了,為此她曾喝藥自殺,可喝農藥自殺不成,當她的全部身心近乎垮掉時,馬愛民再次托媒人來求婚了。梅茜一家人正為梅茜的婚戀失敗感到在別人麵前無法立足,馬愛民的到來無疑是雪中送炭。所以,梅茜一家人很爽快地答應了馬愛民的求婚。
馬愛民又指著我的鼻子說道:“你自己愛慕虛榮,勢利透了,明明想吃葡萄,因為愛麵子,就硬說葡萄酸。”聽完馬愛民的講述,我感到頭“嗡”地一下大了許多。
也許是喝多了酒,也許是醋意大發,或許是二者兼有之,反正當時我顧不上周璽在場,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右手攥緊拳頭準備打下。我雖然強帶笑容,但我的手卻格外用力,致使馬愛民被勒得哎喲哎喲地求饒。在周璽的多方勸解下,好久我才鬆開手。但我嘴裏仍在不停地罵著:“你這個孬熊,梅茜跟你睡好比是好白菜叫豬拱了。”
馬愛民的驢夾杆子臉由於恐懼和尷尬變得紅裏帶著青白。他一邊分辯一邊用餐巾紙沾著衣襟上的剩菜汁——那是剛才我們廝打時將桌上的菜盤弄歪後迸濺上的。他說:“這事兒怪我嗎?老是看著人家梅茜的缺點,結果現在反來怨我!”我瞪著眼吼道:“要不是你小子從中搗亂我哪能這樣!”馬愛民伸著像架子車軸一樣的細脖子道:“我咋搗亂了,當初我勸你你不聽,你並不是真心愛她,你要是真心愛她絕對不會拋棄她。你知道範蠡和西施嗎,人家範蠡身為越國大夫,可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你一個小小的工人算個啥?可西施跟了吳王好多年,範蠡一點也不嫌她,他拋棄本已到手的榮華富貴和西施浪跡天涯,白頭偕老!”
馬愛民的話擊中了我心底裏的要害,我感到陣陣心疼。我瞪著眼,半晌沒有說出一句話。
責任編輯孫楸貴
插圖劉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