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茜一家人對我很熱情,一番寒暄過後,按照本地的老規矩,三姨安排我和梅茜說話。
我們談話的地點是在梅茜的閨房內。梅茜的閨房是一間寬敞明亮的東掛耳房。當我進屋的時候,茶幾上不僅擺著剛泡上的熱騰騰的綠茶、火機和香煙,還有一盤炒花生和糖塊,一盤金燦燦的梅家糕點。雖然這些東西隻是禮節性的擺設,是吃不得的,可是我心裏還是感到熱乎乎的。
梅茜讓我喝茶吃糖,我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茶,並沒動桌上的其他東西。“你多大了?”“二十四了。”“你呢?”“二十三”。
我們沒緊沒慢地聊著,我坐在茶幾前,梅茜背著我坐在北牆窗下的梳妝台前,一直不讓我看到她的相貌。我奇怪地發現她在和我聊天的同時,一直背著我不時地用手摸著麵前的一麵明晃晃的鏡子,那鏡子一直對著我。思考了好久我才明白,梅茜在通過鏡子來細細觀察我,她想用鏡子仔細打量一下我的相貌,又怕和我直麵害臊,她想出這樣一個精妙的法兒。好一個精明過人的茜茜呀!頓時我的心被她的精明所深深打動了。
兩年多的時光我們沒有見麵了,我隻能看見她那穿著玉白底紅花襖的背影,她坐在梳妝台前,她的背影苗條俊俏。為了看一下梅茜那久違而迷人的容顏,我一直想辦法讓她轉過身來,可直到快要結束談話時,我才想出一個辦法來,我指著她麵前的一摞碼得整齊的書說:“你的書拿一本讓我看吧!”她顯然明白了我的心思,從中抽了一本張恨水的《啼笑姻緣》,然後轉身遞給了我。
在兩三秒鍾的照麵內,我發現她和過去相比臉上平添了幾分憂鬱,但這種憂鬱恰使她多了幾分憂鬱美,她那稍稍變瘦的麵龐,更是別具一種魅力。整個她看上去既像似哀似怨的林黛玉,又像懨懨帶病的西施。
我感到自己那原本對她一往情深的心被徹底征服了。盡管有些人說三道四,我還是答應了這門婚事。我認為我們之間有緣分,因為當初我們曾經說好等我大學畢業之後確立戀愛關係,雖然我沒考上大學,而經過這麼多周折後我們又走在了一起,我對那些說三道四的人說:“作為一個家庭貧困的農民的兒子,能和這樣相貌出眾的姑娘相守一生,我已經知足了。我已下定了決心,任何人說三道四我都是不會在意的。”
三
有人說人一生的命運是呈波浪形前進的,走運的時候你是在波浪巔峰上,敗運的時候你是在波浪低穀上。這話一點也不假。我和梅茜是在春天訂的婚,到了秋天,縣紗廠裏招工,由於在紗廠工作的堂舅的周旋,憑著高中文化我進入了紗廠。八十年代中期,工人在社會上還是有相當地位的,能當上工人這意味著我已徹底跳出農門,從今不再受那種田的苦,在當時看來,我這輩子的命運已徹底得到改變。上班後,幾個年齡相仿的同事經常在一起談論找對象的事,最後我們達成共識:娶農村的一定要漂亮的,娶城裏的一定要有工作的。聽著同事們的議論,我心裏不禁泛起了嘀咕:現在自己混出來了,梅茜能配得上自己嗎?她雖說漂亮,可是在那方麵有汙點!那些日子,我仿佛有點神經過敏,一聽到關於女人貞操方麵的話,頭便嗡嗡直響。
大丈夫可殺不可辱,這婚事必須吹掉。
不久,馬愛民這家夥來了。那天晚上他來到我家裏,並且腰裏揣著兩瓶酒。因為是星期天,我從縣裏剛趕回家,趁著剛上班的高興勁兒,我弄了四個菜和他喝了起來。那天我和馬愛民都喝醉了。喝酒的時候馬愛民一直勸我別和梅茜退婚。我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的事你小子少管。”“雲峰,對於你的高升我深表祝福,但是忠言逆耳利於行,我要奉勸你一句話,你和梅茜的事兒要三思而後行。”我說:“我和梅茜結合有兩大壞處,一是我在城裏上班她在家,這樣‘一頭沉’對今後的生活和工作都沒好處。如果在廠裏找個和我肩膀頭一般高的,連今後的孩子也都跳出農門了。二是她過去的名聲確實玷汙了我工人的身份。”
馬愛民說:“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她那麼好,你不要,我追她。”我譏笑道:“你愛咋辦就咋辦。”
馬愛民走後,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母,母親思考了好久說道:“別那樣,孩子,你都多大了,找城裏的容易嗎?你找個城裏的,必定得在城裏安家,可是咱家裏這麼窮,拿啥給你買房子?再說窮攀富是會經常受人家的氣的。”父親則吸著煙不說話,我知道父親心裏對這事也有點猶豫。
見父親不阻攔,我下定決心,必須將這親退掉。
按照豫東農村的風俗,男女訂婚後,如果女方提出退婚,女方必須將男方訂婚花費的彩禮完全退還男方。如果男方提出退婚,女方則可以完全將男方的彩禮據為己有。和梅茜訂婚,我家花去近一千塊錢。在當時一千塊錢就是我家二年的總勞動收入,如果白扔給梅茜,我確實感到心疼。怎樣才能把一千塊錢的錢物讓梅茜家退還給我們,為此我大傷腦筋。為了討回自家的彩禮,我開始變著法子行動了。我實施的第一次計劃是和梅茜約會。我讓三姨捎信說,農曆十一月初四,我和梅茜在柳集東頭的紅星服裝店門前見麵,我準備為她扯兩身好布料做衣服。為了讓梅茜等得不耐煩,我故意拖延赴約時間。十一月初四上午,梅茜打扮得格外耀眼,八點便去了紅星服裝店門口。她一直圍著紅星服裝店門口轉來轉去,時刻等著我的出現。可她哪裏知道,那天上午我在縣裏上了一晌班。梅茜等了一整上午,見我沒有如期赴約,便讓三姨對我進行質問。麵對三姨我故意搪塞說:“我準備得好好的去約會,可廠裏突然讓加班。”
“實在脫不開身你想法通知人家一聲嘛,別讓人家為你苦等一晌午!還有,你可能覺得自己現在是高升了,有那方麵的想法,梅茜的父母說了,你倆以後要在城裏住,房子由梅茜的父母包了。你要知道,現在一套房子要好幾萬呢。”
一說梅茜的父母幫我把房子的問題解決了,我的父母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和梅茜退婚,因為家裏正在為二弟的婚事而發愁。
但是父母歸父母,我已經下定決心,堅決要和梅茜退婚。因為無論咋說我是一個有頭有臉的工人,用現在比較時髦的話來說,我的青春我要自己做主!
按照三姨的安排,第二天夜裏我去梅茜家裏給梅茜賠個不是。夜裏,我在三姨的帶領下來到了梅茜家,梅茜家人已等候多時了。梅茜的父母還為此準備好了一桌酒菜。進門時,梅茜的父母慌忙迎接。見梅茜的父親出來,我便將煙敬上,並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打火機來為他點火。打火機的氣門事先被開得大大的。我輕輕地一按火機,“啪”的一聲,兩三寸長的火頭猛地一躥,梅茜的父親毫無準備,紅紅的火苗一下燒著了他的胡子。梅茜的父親慌亂了好一陣,結果我的這次登門不歡而散。第二天一大早,三姨風風火火地趕來說,梅茜的父親上嘴唇起了幾個泡,那是被我用火機燎的,為此事梅茜偷偷哭了好幾回。
我相信梅茜一家人肯定會從我的舉動中看出我想悔婚的態度來。但即使如此,梅茜他們也沒有一人提起我退婚的事兒,並且他們對我的態度比以前還好。麵對我的不恭行為,他們對我那樣好,我知道他們是怕我和梅茜退婚,因為他們有自知之明。
兩次行為無效,為此我大傷腦筋。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也!要想婚姻如意,事到如今隻有舍棄彩禮錢了,寫封退婚信直接郵給梅茜,這樣省得讓媒人跑來跑去。
退婚信郵出的那天是星期一。那個星期的星期天我沒敢回家。我一直躲在縣城的一個朋友家,因為我知道這兩天梅茜肯定收到信了,收到信後她不僅不會退還我家的彩禮,說不準還會到我家去大鬧一場。第二周的星期一父親來找我了,父親陰沉著臉問我為啥不聲不吭給梅茜寫退婚信。我支吾了半天才說,我不想讓別人在背後戳我的脊梁骨,我想在城裏另找一個,省得將來城裏鄉下兩頭忙。父親對我吼道:“你知道不?咱這會兒家窮,講臉麵講不起!今天和我一塊回去!”父親說這話時,目光裏充滿嚴厲,也充滿了焦灼、無奈和哀求。他的目光觸到我的身上,像紅紅的烙鐵一樣,使我哆嗦了一下。
我回家了。到家後我萬萬沒想到梅茜已經讓三姨把全部的彩禮給退了回來,看著這些東西我發了好長時間的呆,不知道梅茜為啥會這樣做。母親說:“人家梅茜和你訂婚是看中了你的人,不是為了咱家的錢財,可你這樣做卻傷了人家的心,雖說咱把這麼多的彩禮送給了人家,可是人家很有錢,對這些人家一點也不在乎。梅茜現在是在家務農,我還可以托你堂舅,把梅茜再安排在紗廠當工人。”
母親哭著數落了我好久,最後父親對我訓斥道:“今晚跟我去梅集向梅茜賠不是,這婚事堅決不能散,不然的話你回家來種地算了,工人別幹了。”在父親的高壓緊逼下,我屈服了。
那天夜裏我和父親掂著彩禮由三姨帶領著去了梅集。梅茜的父母仍很熱情,他們和我的父親親切地交談著。在他們談話的時候,三姨安排我去梅茜房裏和梅茜談話,梅茜已兩三天沒吃飯了,她將自己關在房裏暗暗掉淚。我進門的時候,梅茜正麵壁哭泣。聽到推門聲,她扭臉看了一下我,我看見兩顆淚珠正從她的腮上滑落,由於心懷歉意,我簡直不敢和她對視,但和她對視的一刹那間,我的目光立即被她吸引住了,她的臉上布滿了哀愁和淒惶。那哀怨和淒惶使她更增添了一種淒美。我感到自己的魂魄被攝走了一般,心中以前那種準備和她分手的感覺轉瞬間被洗滌一空。“梅茜……我來向你道歉來了……”她用冷峻的眼光看著我,那目光似怨似嗔,似愛似恨。我想她肯定會對我大發雷霆。但好久她才說:“出去,你出去,你不用向我道歉……”她的聲音柔柔的,卻像千斤巨石一般有分量。我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思維像凝固了一般。她轉過臉去:“你走吧,你說啥都沒用,我不會讓你丟人丟一輩子的。”說完她哭泣起來,隨著她的哭泣,我看見她的後背在顫抖。
四
由於梅茜主意已定,我倆的婚事終於吹了。人常說失去之後才會知道是珍貴的,我常常回想起她那哀婉的眼神,那讓人無法抗拒的美麗。我知道自己還在暗戀著梅茜,但是我又自我安慰:男子漢大丈夫要掂得起放得下,不必為一個失身少女來枉費心機。分手後,梅茜又和五裏閣的一個男孩訂婚了。聽說梅茜的第二個對象長相太醜,但家庭十分富足,姓鄭。見麵那天,梅茜不知為啥哭了好久,弄得那男孩很是尷尬。但梅茜並沒有拒絕這門婚事,男孩也確實相中了梅茜的相貌,這樁婚事好歹算定了下來。
我聽到消息的時候她已經訂婚兩個月了。但在我剛聽說梅茜訂婚的消息不久卻聽說梅茜又退婚了,這中間隻隔了兩個星期。梅茜退婚的消息是我回家的時候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喝酒時得知的。梅茜的這個對象叫鄭海,他本來是不嫌棄梅茜的,五裏閣離梅集僅有四裏路,在訂婚之前,梅茜的那些事兒早被他家人打聽得一清二楚。因為自己太醜——聽人說這家夥一臉胡茬子,牙齜得像剝皮的狗,並且醜臉上的那個酒糟鼻子有半斤多重。出於自知之明他和梅茜訂婚了,訂婚之後這男孩高興得不行。他經常將頭梳得油光閃亮到梅集去趕集,他想在梅集街上和梅茜見上一麵來黏糊,梅茜並沒有拒絕這個家夥,訂了婚兩個多月,有人見他和梅茜在梅集北地的河邊上約會過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