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個靈魂世界的漫遊者來自印度,名叫那羅延,是個印度梵僧。與傳說中的羅漢尊者不同的是,那羅延尊者確有其人。由地道的印度人成為開山祖師,這在中國的佛教寺院中少之又少,就憑這一點,五磊寺也值得驕傲。那羅延尊者在五磊山結廬修靜的時間大約在三國吳赤烏年間(公元238-250年),距今近一千八百年。曾有朋友向我介紹,說是因為印度國內迫害僧眾之風日烈,那羅延才避禍北上到了五磊山,其實不然。那個時期,古印度孔雀帝國阿育王朝大興佛教的餘熱尚存,華氏城佛典第三次結集後的三五百年間,佛教徒在印度還享有崇高的地位。我國東晉高僧法顯旅印時,曾經就自己的所見所聞寫過一本《佛國記》,其中寫道:“自佛般泥洹後,諸國王、長者、居士,為眾僧起精舍供養;供給田宅、園圃、民戶、牛犢,鐵券書錄後,王王相承,無敢廢者,至今不絕”。但是,舍棄精舍,行走山野的佛教徒還是大有人在,他們苦行求道,並不是受政治或者生活所迫,而是自覺的選擇。在阿育王朝以後,走出帝國,邁向遠方的僧眾從沒有間斷過,他們是最早的異國傳教士。與禪宗達摩祖師相比,同是印度傳教士的那羅延尊者名氣和影響力顯然要小得多,但是,他來中國的時間卻比達摩要早三百年左右。當時,佛教在中國還處於啟蒙階段,那羅延尊者可以說是中國早期佛教的傳播者之一,對於這個評價我想他是當之無愧的。赤壁的硝煙剛剛散盡,而在江南,海雨天風中的五磊山梵音初聞,佛光甫現。
曾聽說那羅延尊者是佛教傳說中的五百羅漢之一,有人甚至還說得出他的位次排列,但這隻是個說法,並沒有什麼事實依據,也經不起推敲。在佛教中,羅漢一詞是梵文的音譯,全稱為阿羅漢,意思是能自覺者,他在小乘佛教中是信眾修行的最高果位,修煉的最終目的。在大乘佛教中,他的位置也十分崇高,僅次於佛和菩薩。古印度天竺佛經中最初提及的羅漢隻有四個,後來增加到十個。唐玄奘翻譯的《法住記》中,始有“十六羅漢”的說法。據說釋迦牟尼在雙林圓寂時,守在他身邊的有十六位弟子,都是道德高古,學問高深,聲望高隆之士,同時也是釋迦的親友師徒。其中如羅睺羅尊者是釋迦的親兒子,難陀尊者是親弟弟,阿難尊者是堂弟,而迦留陀夷尊者是釋迦幼時的老師等等。這些人生活的年代大約在公元前六世紀到五世紀之間,與中國的聖人孔夫子大致處於同一個時代,晚生六百年的那羅延尊者顯然不在此列。而五百羅漢的情況則更複雜些,說法始於五代以後,解釋多達十餘種,但無論哪一種,從時間和身份或者象征意義上看,似乎也都與那羅延尊者沒什麼關係。其實那羅延是不是羅漢對五磊山和五磊寺而言並不十分重要,五磊山也並不需要依靠一個關於羅漢的傳說為自己抬高身分。而在我看來,真實的那羅延尊者比虛構的那羅延羅漢更具有思考意義和人文價值。
海天各方,關山迢遞,尊者跋涉萬裏。他從海上來?抑或從陸上行?這已無從知曉,我覺得也無關緊要。對於恪守苦行主義、一心求道的人來說,一路上的露宿風餐,蟲豸相擾,煙瘴相襲算不上什麼,修者就是要曆受許多的軀體苦才能更加凸顯靈魂的堅強,而堅強的靈魂才能獲得大智慧和大自在。我相信,尊者前行的路上,許多靈峰秀山也一定曾經使他動過停歇腳步麵壁坐禪的念頭,但他還是一直向前走著,並非漫無目的,隻是因為還沒有產生心靈與山水的感應,沒有進入天人合一物我皆忘的境界。五磊山是有幸的,它以自己的虔誠留住了尊者前行的腳步,也覺悟了一個高尚的靈魂,從此,在一片清翠中多了幾分清涼,一份端麗中多了幾分莊重。青山不再寂寞,一脈香煙飄飄嫋嫋,曆久不散,從三國直到如今。
尊者在五磊的巨石細流古樹荒草間,棲石洞,承朝露,觀氣象,誦心經,體會內心與大自然的融合和應和,自然無垢,心境清澈,這是一個以靈魂世界為主要追求的人最希望達到的境界。在佛教中,始終離不開自然世界和內心境界的相互關聯,在對那羅延尊者的心靈造訪中,我不由想起日本鐮倉時期道元禪師和明惠上人的“和歌”,這些和歌大都是自然與心靈之間關係的感悟。“冬月撥雲相伴隨,更憐風雪浸月身”。這是明惠上人的和歌,在這首和歌前還有一段很長的序言,說的是夜半時分明惠上人與月相伴隨相應和的意境:
“元仁元年十二月十二日,天陰月暗,我進花宮殿坐禪,及至夜半,禪畢,我自峰房回至下房,月亮從雲縫間露出,月光灑滿雪地。山穀裏傳來陣陣狼嗥,但因有月亮陪伴,我絲毫不覺害怕。我進下房,後複出,月亮又躲進雲中。等到聽見夜半鍾聲,重登峰房時,月亮又撥雲而出,送我上路。當我來到峰頂,步入禪堂時,月亮又躲入雲中,似要隱藏到對麵山峰後,莫非月亮有意暗中與我作伴?”
在明惠上人的眼裏,月就是我,我就是月,內心的月光和月光的內心相互輝映,同屬於自然,又同融入自然。我想那羅延尊者在五磊山的竹林長草中獨自徘徊,漫漫山路間獨自行走時,麵對風花雪月四季輪回,也一定會有身如菩提,心似明鏡的感受吧,這種感覺其實也存在於你我心間。我們需要身心放鬆,需要享受寧靜時,大都會選擇進山,選擇原始自然的形態和方式。從內心講,我們尋求的其實並不是那一片山色,也不是那一片山色的寧靜,甚至也不是那一片山色帶來的寧靜,而是心中已然存在的那一片山色,那一片心靈深處的自然寧靜。當眼前的山和心中的山相印證時,一種人與自然的感應,一份超然的解脫感便會浸漫思緒,照亮心間。而我在五磊山感覺的正是這樣一份超脫,仿佛每一片樹葉都呼著靜的氣息,每一注水流都蘊著清的靈性,目光所及,心思所觸都是涵養。
那羅延尊者的麵壁石洞至今猶存,就在五磊寺東南方向的山坡旁,而尊者的墓塔則在寺西側不遠處,五磊山是這位高僧的身軀和靈魂的安息之地。
四
一千七百年後,五磊的山道上走來另一位大師級高僧,法名弘一。弘一法師並不想在世上擁有很大的名頭,但他還是大大的有名。我感興趣的是弘一法師在慈溪五磊寺、金仙寺和伏龍寺一年多時間的萍蹤佛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