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磊在心
散文
作者:孫國平
一
浙東慈溪有座五磊山,這恐怕除了本地人以外少有人知道。在浙江眾多的名山勝景中,它並不起眼。北宋寶慶年間出的一本《四明誌》中是這樣說的:“五磊山上有五峰,磊磊相比,如聚米所成”。而康熙年間的《五磊寺誌》中也有相類似的記錄,隻是換了個說法,稱五磊山有內外各五峰。“五磊”,並不是多石的意思,而是多山峰的意思。由天上鳥瞰,再大的山峰也隻是一塊不入眼的石頭,而從平地望山,山才真正成為山,穩重高拔,氣象叢生。在人的心裏,天與地皆可蘊藏、容納,這五磊山是石、是峰,也盡可大小由之。我鍾情五磊山,不是因為它的麗山秀色。盡管它的美麗毫不遜於那些成名已久的名山名峰。我一直以為,慈溪中部山區,包括上林湖、鳴鶴古鎮、栲栳山、杜白二湖和五磊山等等,這方圓幾十裏的地方,是浙東乃至全國十分難得的風水寶地。單單這些名字,就會讓人心裏湧動陣陣詩意,作曠古的遙想。《詩經》中有《鶴鳴》的名篇,耳熟能詳的“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是裏麵的句子。司馬相如的敘事大賦《上林賦》,也是傳世的佳作。“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帝王禁苑的宏大華麗簡直是鋪天蓋地。杜湖和白湖能給人聯想的自然是唐代的杜甫和白居易,杜湖身處溝壑而清寂,白湖舒展平疇而明秀,著實有幾分杜詩和白詩的神韻。湊巧的是,在白大詩人身後千餘年,這白洋湖畔還真辦起了詩社,名字就叫“白湖詩社”,寫詩的社員很多,詩作中也不乏精工之作。而“栲栳”一詞則是比較生僻的字眼,翻了翻辭書才知道,就是柳條筐的意思。這農家之物似乎與風雅沾不上邊,但是栲栳山南柯一夢的傳說,還是很容易讓人想到仙風道骨的陳摶老祖,或許這栲栳,正是他黑白搏弈的棋蔞……這樣說好象有些牽強,也知道鳴鶴不是鶴鳴,此上林也非彼上林,誠如我的一位摯友所言,同樣的名字,它的意境應該有某種契合。我也覺得,地名也好,人名也罷,在經年累月的呼喚中所產生的心理暗示和導向,可以使人的風格與名的含義、地的風貌與名的境界相互融合,這是潛移默化的人文積澱。事實上,這一帶的自然景觀和人文積澱相映相襯、相守相望,確實結合得非常完美。上林湖的千年青瓷,鳴鶴的名門風流,杜白湖的詩影禪聲,栲栳山的綠野仙蹤,這麼多可圈可點的人文淵藪和秀麗之色集中在五磊的邊緣,而五磊則高高在上,用他的慈眉善目端祥這一切,為這裏的人文流脈提供一片清涼的背景和博大無量的支撐,這五磊山的神奇自然就更值得探究了。
那麼,就讓我們進山吧。
二
這是我第五次上五磊山了,而且是在一年之內。
初秋微雨的晚上,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冒雨進山。從紹興到五磊山,大約需要兩個小時的車程。從餘姚下高速,沿329國道向東,到鳴鶴的北緣折向南,沿著白洋湖和外杜湖蜿蜒向前,便可抵達五磊的腳下。步行上山,可選擇的路有好幾條,北山路、南山路和西麵的蜂洞坑山道都可上達山頂。這些山道沿邊古楓修竹,山溪梅花,風景曾經秀麗非常,隻是現在開車的人多,用腳步丈量的人少,這些深山溪穀中的風景也略顯寂寞,無心梳理自己了。我們開車上山,走的是盤山公路。如果在白天,能夠看到公路兩邊的風景。這是一條非常美麗的山道,右邊是兩山夾峙的裏杜湖,水很清,因為是飲用水源的緣故,四周山地少有人煙,湖麵上也沒有船隻往來,展示著原始自然的形態,平添一份山穀平湖的沉靜,從公路邊望過去,總是有竹林遮擋住視線,湖麵被竹葉剪成星星點點的碎片,變得隱約而遙遠。路的左邊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山勢平緩處,可以望得很高很遠。滿眼的青翠中,除了竹子,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灌木長草,綿綿密密,沿著山勢一直向上鋪展,偶爾出現一片樹林,也被腳下的灌木簇擁著,高高低低的綠色渾然一體,曆史陳跡和人文故事在綠樹掩映中時隱時現。夜色中,一切都被黑暗籠罩。色彩的美化作氣氛的美,目光的欣賞隨即轉換成了心靈的閱讀,路兩邊的樹枝和竹梢掛下來,形成了長長的拱道,車子有一種行進在隧道中的感覺,巨大的黑色剪影時時撲麵而來,又輕輕地被甩在身後更大的黑暗之中。每次進山的心情都不一樣,但隻要一踏上這條山道,心緒就會變得寧靜。僅僅間隔了一個湖,一座山,就把所有的城市喧鬧阻擋在外麵了,在如封似閉的山嶴裏,似乎可以擺脫紅塵,撣一撣身上的疲憊,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呼一口新鮮的空氣,望一眼滿山的綠色,享受清涼和安詳。咫尺天涯,這分明是兩個世界。
五磊山上的小桃源沒有想象中的漆黑一片,微弱的天光裏,景致依稀可見。碧蓮齋的燈還亮著,隻是有些暗。雨小了些,像是被磨碎了,在燈光下如飛蛾般恣意舞動。雖說是初秋,從山穀裏吹來的風還是夾著一絲寒意。許是下雨的緣故,清涼泉、象眼泉和真照池的水流很大,水聲也很響,與四麵放歌的蛙蟲和偶爾的犬吠,共同織成山上特有的天籟之聲,這是一份純粹的寧靜。碧蓮齋是個茶坊,主人姓傅。五磊寺在小桃源山穀的更深處,離碧蓮齋有些路程,我們沒有打燈,走得卻很安穩。山門早已關閉,叩了好半天才有應聲,大概是因為平時很少有人深夜裏進山訪寺緣故吧。寺內一片寂靜。晚課已經做完,香火也已寂滅,廂房裏隱約傳出僧眾的鼾聲。大雄寶殿的門虛掩著,輕輕一推戛然有聲。當家和尚真如法師的方丈室在寺院的西側,大和尚年事已高,我們又是不速之客,所以不便打擾。五磊寺有殿堂樓宇百餘間,規模並不大,基本按伽藍七堂製布局,多數建築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重修寺院時建造的,隻有真如法師的方丈室是真正的清代老屋,已有百年以上的曆史。我獨自徜徉在這些殿堂樓宇之間,不知不覺中,跨入的是一間偏殿,殿中央供著一尊塑像和一幅畫像。我心中一動,在他們靜如止水的目光中,徐徐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