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洋蔥皮係列(1 / 3)

洋蔥皮係列

散文

作者:阿航

“金邊人”

在遠房大伯住所,我碰到了一位“金邊人”。在巴黎的華人華僑中,“金邊人”所占的比例不小,財富更是首屈一指。巴黎的“巴黎士多”、“陳氏兄弟”等華人大公司,均為“金邊人”所擁有的。說起來,我與“金邊人”這樣正麵坐下來交談、接觸,那是絕無僅有的一次。這是一位看不出年齡的男人,保養得相當好,發絲、衣服、鞋,都服帖,都既講究而又不會顯刻意。“金邊人”像女士一樣問我道,你猜我多少歲了?我明白他這話裏有話,他的實際年齡要比眼前他的“形象”大。我搖頭說我猜不出來,我對男人的年齡很遲鈍的。“金邊人”說我六十多歲了。還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我對這位看上去四十多歲的男人,準備說五十多的,考慮到萬一把人給說老了得罪人,故而沒說。我脫口而出說道,你真是太顯年輕了呀!“金邊人”說,我頭發是染的。

“金邊人”出生於越南的西貢,並在那兒一直生活到1975年。像這位“金邊人”國語講得這麼流利的,在“金邊人”群體中並不多見。“金邊人”說我很懷念西貢的日子,許多人會把西貢說成小巴黎,這一點兒不虛的,西貢真是什麼都有,潮流絕對跟得上巴黎的,生活方式非常西化。在“金邊人”的敘述中,一位公子哥的形象漸漸地明朗起來。公子哥有一大幫狐朋狗友,身穿與巴黎同步的時髦服飾,駕敞蓬名車,在西貢的大街小巷橫衝直撞。他們的父母,均是在本地掌握著經濟命脈的大老板;他們自己,都曾在歐美國家留過學鍍過金的,嘴叼雪茄滿口洋語。“金邊人”說,那時候隻要我們看中意的女孩兒,不管她是什麼背景,我們都能夠弄到手。我們的條件太優越了呀,她們不投靠我們、那還不傻呀……可這樣的日子,在1975年斷了,我們的好時光一去不複返了……“金邊人”感歎過後說道,我是個不愛管政治的人,可我對大陸是有看法的,大陸和我們同為炎黃子孫,可為什麼要幫越共、紅色高棉這些專門走歪門斜道的外族來驅趕我們呢?我們的資產又不是不勞而獲的,我們祖輩幾代人的辛勤操勞,才有了今天這麼一份家業,憑什麼就要被沒收?……要知道,那段日子對我們華人來說,真的是太殘酷太災難了,我們淪落為難民,離開了祖輩辛苦打拚下來的江山,到了這人生地不熟的法國,這其中的悲歡離合,一言難盡啊!“金邊人”說到這兒,眼眶裏閃動著淚花。“金邊人”不好意思笑笑,說不過也好,要不我到老都長不大了,這人世間的苦難,是筆財富,隻有經過了這一關,人才會冷暖自知,才會珍惜、才會去努力的。

法國的“金邊人”,乃1975年印度支那戰爭後從越南、柬埔寨、寮國(老撾)遷徙來的華人華僑。印度支那三國,過去為法國殖民地,法國與這三個國家有淵源關係。“金邊人”的祖先大部為中國廣東的潮汕地區人氏。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或受自然災害的侵襲,他們背井離鄉,乘坐一葉小木舟沿湄公河流域順水而下,然後如野草一般地蔓延開來,頑強地生生不息。他們勤勞智慧,省吃儉用,蠶吃桑葉一樣地吞食財富,經由數代人的打拚之後,最終反客為主,掌控了當地的經濟命脈。

遊公墓

我有位姓葉的朋友,苦中作樂,一閑下來就站在貼於牆上的巴黎市區地圖前看個不停。他手中拿支鉛筆,將已經玩過的景點一一畫圓圈除去。地圖上的所有景點,一般均為一小塊綠色,或大或小。有一天葉姓朋友的目光停留在了拉雪茲神父公墓上頭,這塊綠斑不小呢。葉姓朋友心裏拿不定主意,如按綠色標識來講,此處必定是個景點;可去公墓玩,這算什麼呀?葉姓朋友征求我的意見,問去還是不去?我說去。道理很簡單——我曾在圖片上看到過由羅丹雕塑的巴爾紮克半身塑像——而擺放這座塑像的巴爾紮克墓地,就在拉雪茲神父公墓裏頭。

與以往每次出遊一樣,我們準備了易拉罐啤酒、黃瓜、麵包及火腿腸。水就不帶了,巴黎到處有路邊水座,隨便喝。我們乘坐地鐵,倒了幾趟,從一個地鐵口鑽上來。公墓的位置在寸土寸金的鬧市區,而非荒涼的郊外。一進入公墓的某個側門,我們即被它的幽深和廣大給鎮住了。這圍牆內外,分明是兩重世界。圍牆外頭喧鬧、世俗,圍牆裏麵綠蔭遍布,帶有濕潮的寧靜氣息撲麵而來。公墓實在是太大了,我們根本找不著北,便買了地圖。我們走走停停,時有驚喜,找到了巴爾紮克的墓、莫裏哀的墓、肖邦的墓,是否還有舞蹈家鄧肯的墓,我已淡忘。我記得我當年一位畫畫的朋友,特別崇拜鄧肯那標新立異的性格和戲劇性的人生,一冊《鄧肯傳》放於床頭,翻得舊損如海帶。畫畫朋友在封閉的小縣城裏東施效顰,自然遭人在後背指指戳戳了。我們為找那堵巴黎公社牆花了些許時間。那是一個角落,極少有人光顧的。我們這些唱著《國際歌》長大的人,很看重那堵巴黎公社牆,可當地人、或來自其他國家的人,他們就沒這份“虔誠”了,他們持淡漠態度,或壓根兒就不曉得有這麼回事兒。我小時候,不知是在小學課文還是初中課文裏頭,恐怕小學的《語文》課文裏可能性大一些,有一課就講《國際歌》的,其中提到列寧說過的話。列寧說,隻要你會唱《國際歌》,那麼,你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找到你的朋友和同誌(大意)!列寧的話,與事實顯然有出入的。

公墓比公園強多了,綠化特好,麵積特大,鳥語花香特濃鬱。除了這諸多優勢外,公墓的雕塑無與倫比!幾乎是每一座墓,都是不盡相同的,風格千差萬別,全都飽含了藝術之匠心。公墓墓園簡直成了雕塑藝術的博物館了。我們在公墓的長椅上落座,啃麵包,喝啤酒,十分地愜意,心滿意足。

在巴黎的這一趟公墓之遊,沒成想讓我養成了一個好遊墓地的習慣。我往後在其他國家的其他城市,隻要是住上幾日,我總是會心癢癢地去當地的公墓一遊的。我麵對著鑲嵌於墓碑上的墓主人照片,每每都要胡思亂想一通,想象著他或她人生走過的路。這些人或輝煌或平庸,現今都歸於沉寂了。我有時候心煩意燥,去墓園走上一遭,多少會起點作用,心頭會平息一些。我在意大利小城市裏,連那些村莊的小墓園都去的,這等村落裏的墓園,其墓主自然都為平頭百姓了。可他們與任何名人名家是平等的,享受陽光雨露,享受和煦的春風和潔白的雪花。

五星紅旗

踏出國門後第一次見到五星紅旗,是在巴黎的航空展上。當年咱們的國力有限;國威沒法遠揚,五星紅旗除了在祖國大地上迎風飄揚外,是很少在異域的領地上一展風姿的。我們去旅遊景點,不管旅遊小冊子還是牆上張貼的景點介紹文上,所使用的文字均為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德文等,亞洲國家的,則非日文、韓文莫屬了。涉外的賓館酒樓,旗幟插的花花綠綠的,可有一點是明確的,其中肯定沒有五星紅旗。當年的日本、韓國,經濟騰飛,吃飽了撐著的人特多,蝙蝠一樣地滿世界撲騰。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目中無人,招搖過市。他們所到之處,當地人沒夾道歡迎的話,至少也是笑臉相迎的。在歐洲的大部分國家,日本護照、韓國護照均免簽證的。我曾聽幾位同胞說到過,番人分不清黃種人,誤將他(她)當成日本人了。他們說這話時的表情,無一例外地流露出沾沾自喜的麵目。因為按照世俗的價值觀來講,一個黃種人,如若被人認作了日本人,那無疑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是脫胎換骨走向國際化的成功標簽。我天生敏感自卑,“自卑”的反麵是極度的“自尊”。我實在無法忍受他們那副奴才嘴臉,懶得多看一眼;我是絕然不會以自己是“日本人”而竊喜的。

但我的內心是脆弱的。身處方方麵麵皆強於我自己國家的異國他鄉,那份“自卑感”猶如魔鬼一般地附於體內,形影相隨,無以擺脫。我回想起曾經就讀過的鬱達夫作品。我讀鬱氏作品時,人尚在國內。對於他所敘述的那個“畸零人”、那種人在異鄉的病入膏肓的自卑和迷茫——當初的我或許在理解的程度上是不到位的。現在,我身臨其境,我是完全能夠領會到鬱氏那呼喚祖國日益強盛的迫切心願了啊。

那次去巴黎郊外看所謂的航空展,純屬偶然。我失業在家,而房東女兒的那輛破車非得有人在屁股後頭推上一陣是發動不起來的。於是,房東女兒帶上我,委以本人推車之重任。臨近展區,高高的不鏽鋼旗杆上飄舞著五顏六色的旗幟——我橫掃一眼時,眼睛突然被什麼東西帶住了——真的具有磁鐵般的吸引力——我看見了五星紅旗!我情不自禁嚷道,這航空展,有中國參展呢!下車後,我特地跑到那掛有五星紅旗的旗杆下,仰起脖子,一往情深地注視著那麵在藍天下獵獵作響的紅旗。我如果說當時的我“熱淚盈眶”了,他人必會說我太過矯情了。真的,信不信隻能隨你們便了。航空展自然是美國佬唱主角了,他們的隱型戰鬥機,塗成灰色或迷彩色,樣子古裏古怪。身穿迷彩軍裝的美國大兵,更是趾高氣揚,招徠來許多女孩子與他們合影。房東女兒趕熱鬧,沒例外。我四處留意中國製造的飛機,不知何故,我那天沒找著。

去意大利之路

老王勸說我買張彩票。老王說,如中獎了,那就說明法國不讓你走要挽留你啦!在那個陰森森的冬季,冷冰冰的巴黎對老王網開一麵,遞給了他一根比小手指粗不了多少的橄欖枝——讓他中了八千還是五千法郎的獎。有關那次的買彩票、刮彩票、中獎等細節,老王和老王的弟弟,不知重複敘述過多少遍,而每一次的敘述皆或多或少地有所出入。老王頸脖上頭的青筋蚯蚓般蠕動,他手勢幅度頗大地說道,我去買煙、就我經常買煙的那家煙店……我從皮夾裏掏出錢,遞給煙店老板……老王說到這兒時,老王弟弟打斷他話頭道,你沒遞他手上,你是放在櫃台上的……我就在旁邊,我親眼看見的!老王說都一樣的,煙店老板找回兩塊法郎……每次都這樣的,我抽紅萬寶的嘛,他每次都會找我兩塊法郎硬幣的……這次我就想兩塊法郎算個屁,買彩票算了,就是那種刮刮樂彩票……你們知道的,當場刮,當場對獎的那種……老王弟弟眼睛晶亮,目不錯珠地盯牢其哥說話,很享受的樣子。老王吹上煙,呷口茶水。老王說我先前買過兩次刮刮樂的,屁都沒有,我對這種彩票不怎麼相信,實際上我對彩票這東西從來就興趣不大的,這次就像是有神仙在引導著我似的,我把硬幣扔回給煙店老板,手指了指那掛在櫃台上的彩票,他按順序撕下一張給我……老王弟弟問老王,接下來是誰刮的?老王說接下來我弟弟就拿去刮了,他手上剛好有個硬幣嘛,他說刮中了,我都沒反應過來……煙店老板倒眼尖,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連著說了幾個中獎了,煙店老板說,我這獎最大了,他開煙店這麼多年第一回中!老王中獎後,還清了所欠葉姓朋友的房租,並替他弟弟另租了個床鋪。老王和弟弟上菜市場,買來牛尾巴,做了火鍋請大夥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