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從老王之言——買了幾張刮刮樂——試探一下法國到底要不要留我?誠然,這隻是玩笑罷了。我乘的是國際長途巴士,巴黎至米蘭。此回過海關用的是一本香港護照,是我從一位親戚那借的。記得護照照片上的人臉瘦瘦的,而我則一臉橫肉,不管它了。車上人沒坐滿,後頭三四排座位均為空的,我獨自一人坐到了後麵。這兒可以吸煙,也無須與人搭嘴。車子奔馳在法國肥沃的大地上,美麗的鄉村,高聳的教堂,遼闊的海岸線,以及玫瑰色的夕陽,一一打從我眼前掠過。過海關的鍾點——同樣為夜闌人靜時分——這個時辰裏,邊檢人員的生物鍾處於休眠狀態,是最容易蒙混過關的。那是高山地區,山體麵目猙獰,一場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鋪天蓋地而降。邊檢人員呢大衣上落滿了雪花,裹了一股寒氣上車來收取護照。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不過我已是“老客”;已訓練有素了,我心靜如水。
在那個時辰裏,我的腦子卻陰差陽錯地想起許多雜七雜八的事兒。我想到在法國巴黎打工的這段日子,錢沒落下幾個子兒,人倒是身心疲憊了。這樣的生活有意義嗎?這樣的日子有奔頭嗎?我不禁疑惑重重,深感迷惘。車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在耀眼的水銀燈下,雪花一如精靈,漫天飛舞,漸入幻境。在巴黎的時候,我見識到了櫻花。那是在我租住的房屋道路兩旁。櫻花樹沒開花時,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樹;櫻花樹開花時,我同樣沒曉得那是什麼樹什麼花。隻是,櫻花的氣勢將我給鎮住了,引起了我的高度關注。一夜之間,轟然而來,燦爛如天際飛渡之雲霞,霞光萬丈!轉眼間——我因忙於趕班——都尚未正兒八經欣賞呢,那些花即飛謝一空了,真叫毅然而去啊,幹淨清脆,毫不拖泥帶水。我清晨出門去上班,但見遍地白花花的,妖嬈、眩目,我的腳往哪兒踩呀,沒法落腳嘛。過後,我從房東口中得知,此花乃櫻花也。現在,我眼前飄揚的雪花,成了我記憶裏頭的櫻花,具有宿命的美感和絢麗……我到底還是傷感了。對於一個自己曾經待過、曾認認真真生活過的城市,一點兒都沒懷念是不可能的啊。
山水盆景
一位在國內老家農村做篾匠的鄉人,腦子好使,在新裝修的餐館廳堂位置造了一座碩大的山水盆景,小橋流水人家,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了得有意境。這件工藝品自然非他一人所為,而是雇用了一支三人裝修隊完成的;但點子是他的,是他一手策劃、布局謀篇的。這座山水盆景的“亮點”在假山上頭。眾所周知,做假山的石頭,用的是太湖石,可這番邦地界,上哪去找太湖石呀?可篾匠的山水盆景,那幾座高低錯落有致的假山,擺的就是跟太湖石一模一樣的石頭。篾匠餐館開業,聞聲前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篾匠好生得意,打馬虎眼說道,這石頭原料嘛、這原料嘛……反正是山上挖來的嘍。篾匠他不願意把石料的出處告訴別人,那是有道理的。大家都是開餐館的,我家餐館的裝修風格別具一格,能夠讓客人耳目一新,那無疑會起到招徠生意作用。如若大家一窩蜂上,大家都造山水盆景,必然會造成千篇一律局麵,自個兒挖空心思做出的特色和長處就瓦解掉了。
我們餐館的老板娘,好勝心強。她很不服氣,說一個做篾人能辦到的事兒,我憑什麼就辦不到呢。老板娘找到替篾匠餐館裝修的那三人。為頭的說道,我真不曉得,他肯定是瞞我們的啦。老板娘不到長城非好漢——通過在篾匠餐館打工的二廚,大致摸清了方位。老板娘的老公、也就是老板,開始出動了。這之前,老板和老板娘等人,根據提供的線索跑過一次,驅車到了那片山地,漫山遍野地尋找那種形似太湖石的石灰岩,如願而返。我們這次兩輛車,八九號人馬,攜帶上工具,在老板的帶領下摩拳擦掌出發了。車子駛出龐大的羅馬城,野外的清風一陣陣吹過來,別提有多心曠神怡了。說來可憐,那趟山野之旅,在我的海外生涯中,可謂絕無僅有。車子爬上山間公路,蒼茫的大山連綿不絕,氣勢雄偉,十分壯觀。這歐洲的山、或者說這意大利羅馬一帶的山巒,與我在國內所見的山並不相同。這兒的山勢,更見峻拔,更見爽朗。我們在前南斯拉夫電影中,如《橋》、如《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等電影畫麵裏所見到的山地景色——便為我那天在山上見到的山地景色。我們一如放出籠子的鳥兒,在山野上撲騰。挖石頭、搬石頭,自然有些辛苦,但我們樂在其中。這活兒畢竟有別於我們平日所幹的活兒,環境不一樣,空間廣闊無邊,哪像廚房等場所,彈丸之地,屁股都調不過來。而且,這活兒有發現的快感,有激動,更有風和日麗的天氣和一望無際的山色美景。我記得分明,當車子往回走時——從那山峽口子探出腦袋、遠遠地看見羅馬城廓時,我是多麼地心不甘情不願啊。山上的時光是那麼地清風明月,而這底下的城市如同蜂巢,熙熙攘攘,營營嗡嗡,令人喘不過氣來。
老板娘如願以償砌了山水盆景,用的同為那支三人裝修隊,添了袖珍水車,配置了燈光。老板娘在山水盆景前流連忘返,說要不是地堂小,我一定造個大的,比做篾佬的大一半!因了山水盆景詩情畫意的發酵,使得老板娘童心煥發,她叫我們將地下倉庫清理出一塊空間,上體育商店訂購了一台乒乓球桌。貨到那天,老板娘大呼小叫地跑進廚房,叫我們馬上放下手頭活兒,出去抬乒乓球桌。安置停當,老板娘興衝衝地叫老板來打乒乓球。兩人在地下倉庫有板有眼地推來推去,因地兒太過狹窄,老板說根本無法施展身手;又因倉庫雜物多,為捉那隻小小的乒乓球,兩人沒少拌嘴。老板甘拜下風,他說球就我來揀好了,隻要你別吵就行。老板娘說,揀球不照樣是鍛煉身體呀。
小騙子
小店被衛生局查封。說是煙囪有問題,整體環境不達標,勒令停業一月整改,驗收後才可重新開業。這無疑是當頭一棒了。小店開張的頭年,生意不錯的。可咱中國人有個毛病,哪生意好了,四麵八方的人就趕過來了,店租高點也要,非在這兒紮下來不可。於是乎,不到兩年功夫,我家小店周遭前前後後開了七八家經營性質一模一樣的餐飲外賣店。一碗水被七八個人分了,生意自然清淡。我有時候將小店的那點小生意比喻作螢火蟲的光,弱到眼力不好點兒都已看不見地步了。可就是這樣的清湯寡水日子,還不讓過,當頭重重一記棒槌,砸得人分不清東南西北。
煙囪問題是個老問題。小店原先是家意大利人開的比薩店。比薩店的煙囪無須大的——而中餐館靠的是爆炒,油煙滾滾,煙囪是越大越好。但要想改動煙囪,談何容易,樓上七八戶人家,家家戶戶都得通過,都得簽字,光想想腦袋都大。現在隻剩一招,將抽風機馬達加大,將抽風管拆下除汙,興許會好點兒。我和一個胖子廚師,艱難地爬到廚房頂架上。我是笨手笨腳;胖子廚師幾近於是挪上去的,臉膛憋得通紅,猴子屁股一般,喘氣聲粗得拉風箱似的。我們拆下一節節抽風機洋鐵皮管。裏頭的油汙比稀飯還厚,一桶一桶地往外提,再用一種氣味濃烈的除汙劑清洗,搞的人隻剩下牙齒白、眼角白。
小騙子正是在這個時候鑽進來的,他實在太會挑選時機了呀。小騙子乃我國內老家鄰居家的兒子,他留在我印象中還是個半大不小的頑童,他現今長大成人了,上唇小胡子毛茸茸的,講起話來一如小公鴨。我說你是怎麼找到我這兒來的?小騙子說我路過,看你們店在忙什麼吧,又看到了你……就進來了。小騙子二話沒說,換上工裝就幹開了。小騙子個子小巧,身手敏捷,非但能鑽煙囪洞,還擅長高空作業,派大用場了。胖子廚師說,這小孩來的正是時候啊。粉刷牆壁,高處都是小騙子上去的,他連死角都給刷到了,懸空掛在那兒,看著都讓人捏把汗。有天搭三角鐵貨架時,小騙子手割破,鮮血滴個不止。我老婆見之,說毛孔都豎起來了。我老婆翻遍抽屜,到處找止血消炎藥。小騙子說,沒事的,這點點小傷口,自然會好的。胖子廚師稱讚他道,你小小年紀,真是條好漢!吃點心的時候,小騙子說他跑這邊來是考察市場的。胖子廚師問他考察哪方麵的市場?小騙子說我看過裏頭菜市場了,擺攤的位置有,想擺個攤賣散。那時小騙子已幹了四五天,我和我老婆對他印象都不賴,認為年輕人找點事做總是好的,走的是正道。我倆夫妻陪小騙子去菜市場,幫著出謀劃策,一致認定在這邊菜市場擺個攤生意是有得做的。事情進展到這步,小騙子水到渠成提到了錢的事宜,他說他有點兒錢,但進貨不夠。小騙子說,進貨款得兩個多美利翁,他隻有零頭。我說我現在也困難,店關門了,沒收入,開支照樣付。我們就這樣說著回到小店。胖子廚師聽了這事兒,他私下對我說他可以借一個美利翁給我。我說那不好吧,我這個月的工資都還沒給你呢。胖子廚師說,這個年輕人懂事理,他要創業你總要幫一把吧。就這樣,胖子廚師借我一個美利翁,我老婆把僅有的一個美利翁也拿出,湊成兩個美利翁遞到小騙子手上。說來也怪,當時我們是那麼困難,而且跟小騙子又沒來往過,根本不了解他的底細,卻像喝了迷魂湯似的,被他牽著鼻子走。像我老婆,一貫謹小慎微的一個人,在對待小騙子這個人這件事兒上,態度卻是比我還要積極。她甚至還對小騙子說道,你以後、飯就來店裏吃好了,省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