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草生活(1 / 3)

我的草生活

散文

作者:李磊

1

有五年多的時間,我把自己放養在了李莊,就像散養一頭牛那樣,我漫無目的、漫無邊際地活著。我的生活有兩樣內容,一樣是種草,另外一樣是吃草。

我隻種一種叫麥子的草。

麥子是一種神奇的草,看上去它們低調、平庸,但卻有著驚人的生存能力和生殖能力。隻種這一種草,我在李莊就可以生活得很好。我花費很少的時間和心思種草,另外的時間和心思都用在另一塊地上。我把自己的身體也看成一塊地,每一個古怪想法都是身體長出的雜草,我夜以繼日地收割自己,樂此不疲。

在李莊,有兩位老人教我種草。老人們不許我把麥子喊成草。“草是草,麥子是麥子,麥子不是草!”老人們總是這樣訓斥我。麥子不是草還能是什麼,難道麥子能淩駕於草之上?那個當過教師、我管他叫父親的老人說:麥子是莊稼,草不是莊稼,草永遠都站在莊稼的對麵,是莊稼的敵人,是斬草除根的對象。

我還是不願將麥子喊成麥子,不願將麥子開除出草籍,就像後來李莊人丟掉了我的乳名喊我的學名,我心裏很難受一樣,我覺得將麥子喊成麥子是對麥子的傷害。我把麥子和麥子的朋友與敵人們都看成草,我還擴大了草的範圍,把那種像毛發一樣纖細柔軟、貼地生長的植物都喊成草。

不喊它們草時,我就喊它們的乳名:“大蘆粟”、“小蘆粟”、“山藥蛋”、“落花生”;還有一些草叫做“播娘蒿”、“豬秧秧”、“婆婆丁”、“小鬼針”。在李莊人的眼裏,它們是不同類型的兩種草,一種是好的草,另一種是壞的草。李莊人的一輩子,最主要的生活就是種一種草,除另外一種草,用一種草將另外一種草打敗。

兩種草的戰爭,因為人的參與出現了一邊倒的局麵。在好草的地盤裏,好草們養尊處優,壞草們苟且偷生。壞草一直在與好草偷偷摸摸地進行小規模的戰爭,在爭取平等生長的機會。這種企圖以弱勝強的戰爭,大多無果而終,戰爭剛剛開始,壞草們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就被人類打壓下去,失了地盤、丟了性命。

這些壞草,有的是我種麥子的時候,隨著麥種一起落地的,有的是借助自然的力量傳播過來的,而有的則在泥土裏等候了一年。在麥子生長過程中,它們以不同的生長方式陪伴在麥子的前後左右。

有的草,比如野辣菜,它們為了爭奪空氣與陽光,迅速撐開骨架、鋪開葉片,在麥地裏牢牢地占穩了一席之地;而豬秧秧這些草,為了能和麥子獲得平等的生長機會,它們的根須和麥子的纏在一起,葉片交纏在一起,以擁抱的姿勢生長著。李莊人最討厭這種和麥子擁抱在一起的草,鋤除它們時投鼠忌器,而且難以根除。

我隻種草,不拔草。我給所有草提供了一個平等、自由的生長環境,這樣的環境對草兒們充滿了誘惑。一些生長在遠處的草,總會想方設法來到我的土地,在裏麵生根落戶;一些滅絕多年的草,竟然奇跡般地在我的麥地裏出現,並生長出一個龐大的種群;還有一些看上去像草但的確不是草的低矮灌木,竟然有把麥子們驅逐出境的勢頭。

多年來,我的麥田裏一直保持著生物的多樣性,麥子是主草,播娘蒿、豬秧秧等叢草雜居。在我眼裏,叢草平等,沒有好草壞草之分,更沒有高低貴賤之別,大家都是天生地養,誰都沒有理由把對方存在的權利革除。

2

在眾草中,我喜歡壞草,我覺得壞草不壞。草能幹什麼壞事呢?它一門心思地發展自己,難道因為它的存在影響到其他植物的生長就能說它壞嗎?我喜歡壞草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與一種壞草同名。

我的草名叫爬根草。在灰灰草、馬尾草等眾多草名中,最終選擇了爬根草。我喜歡貼著地麵以匍匐的姿態生長,長時間和泥土粘合在一起,越被踐踏生命力越強和泥土接觸越緊密。

作為一棵爬根草,我有時會羨慕其他一些草的生活。有時候,我會羨慕馬尾草,我覺得它們大半輩子默默無聞,但到一年的結尾卻抽出光彩照人的“馬尾”,真是一件漂亮的事。我羨慕貓眼草是因為它是一種有故事的草,據說,後羿射日時,剩下的這枚太陽就是在貓眼草下躲過的劫難,因此貓眼草有了一項特異功能,成了一種曬不死的草。而那些會開花的草、味道甘美的草,是我心中的芳草,更是我羨慕的對象。

當然,我也羨慕麥子。我覺得麥子是最神奇的一種草,它樸素、內斂,有很強的生命力和繁育能力,集眾草的優點於一身。在李莊,無論是從種群規模還是從發展趨勢來說,麥子都是最強勢的一種草。在草與草的戰爭中,麥子已將自己的朋友和敵人打敗,成為平原上絕對的主角。可以這麼說,李莊幾乎所有的泥土、絕大部分的雨水與陽光都為麥子而準備,不僅如此,人們還將平原整理的非常平坦、舒適,像一張漫無邊際的溫床。在這樣一個不需要自我約束的環境裏,麥子完全可以隨心所欲,甚至是以最癲狂的方式去生長,但事實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