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草生活(3 / 3)

我和我的朋友們一些吃麥子,我們在吃不同成長階段的麥子,在吃麥子的不同部分。需要特別提出來的朋友有三位,一位姓王,一位姓朱,還有一位姓李。姓王的是王友順家的一頭驢,這頭姓王的驢自出生那天起就對麥苗情有獨鍾,見到麥苗就發瘋,在偷吃“苦娘丁”家的麥苗時被打斷了腿。姓朱的朋友是朱誌奇家的那頭陳年母豬,那頭母豬的鼻子能聞到村莊外麥子成熟的氣味,每年麥子發黃,它一縱身躍過圍牆,跑到麥地裏打滾。我的第三位朋友是李振生他本人,他吃麥子吃出了名氣,一頓飯能吃上一鍋麥麵饅頭,後來吃麥子吃出了病。

李莊有很多人和李振生一樣,因為吃多了麥子得了的肥胖的病、尿糖的病,我覺得他們的身體是壞在了麥子上。那些品質優良、口感很好的麥子,改變了食草動物原本的飲食結構,破壞了人體的生態平衡,在失衡中,身體內部矛盾和衝突就會借機發生。

在李莊,我在吃麥子的同時,也在不停地吃雜草。用雜草來減輕吃麥子對身體造成的傷害,更重要的是,在吃雜草的時候,我覺得我就是一頭牛,我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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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不種草也不吃草,因為我有病。病根是我和一個女人發生了爭執,爭執的結果是我留在了草中間,她嫁到了寸草不生的城市。

那段時間,我把自己長成了一根頭重腳輕、身體柔弱的蒿草。我擎著很重的頭顱走過一塊被拋荒的土地時,一種似曾相識的草一下抓住了我的視線,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子是空白的,就像突然碰見了一個我曾經很熟的人,但我卻叫不出他的名字來。又過了幾天,我去看那棵讓我惦記的草,然後我坐在它的對麵啞然失笑。

那棵草是麥子,野生的麥子,與李莊人種植的麥子不同,它們清瘦、枯黃,已經回歸到野草的狀態。我覺得這棵野生的麥子在走回頭路,在朝與進化方向相反的路上走,在走向它們的祖先。

麥子還有一條路,那是一條人類為它們選擇的路。人們將自己的想法強加給麥子,使麥子在進化那條路上產生出無數多種可能,人們最終將符合自己意願的麥子選擇了下來,將那些違背人類意願的麥子淘汰出局。

這些經過人工選擇的麥子,根須發達、羽翼豐滿,在生長過程中,它們神態相似、步調一致,保持著嚴格的紀律和極高的修養;它們輕而易舉地戰勝病、蟲、草災害,高效地利用陽光、空氣和水,對肥料和生長劑表現出強烈的貪欲;它們將衰老的葉片盡快駁落,盡量壓縮不必要的能量開支,以營養逐步膨大起來的生殖器官。

其實,不僅僅是麥子,我們身邊的很多植物都因為我們的存在而悄然改變,它們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它們正按照人類的需要逐步丟失了自己的基因,它們在做自己的路上離祖先越來越遠,甚至有些植物,離開了人類竟然失去了獨立生存與繁育的能力。

這還是草的表現嗎?這是一些被人類欲望侵略的植物,是人的欲望在一些草身上的體現。

我想起那位來草裏看我朋友,他還說過這麼一句話:你知道最終打敗人類的生物是什麼嗎?是麥子。麥子借助著人類的力量,不斷地改變基因,並通過完美的基因,打敗其它的植物,破壞生物多樣性,進而導致眾多動物的滅絕。更重要的是,這種改變了基因的植物,人類食用安全與否,這還需要漫長的時間來檢驗。在曆史上,因為植物改變導致某種動物滅絕的案例不是少數。

我突然覺得麥子是一種危險的植物。我對這種雖然是草,但越來越不像草的植物產生了畏懼。在冰堅風利的殘冬,我帶著惴惴不安的心去看麥子。冬天的麥田安靜得一片沒有漲潮的湖水,麥子們靜靜地伏在我們的腳下,靜靜地將李莊摟抱在它們的懷中。但我知道,當春雷喚醒它們的那一天,麥子們將揭竿而起,誰都無法將它們從平原裏撲滅……

而這又何嚐不是我們想見到的呢?我們辛勤地播種與伺候麥子,要的不就是這個結果嗎?

作為一棵貼地而生的爬根草,我習慣低調、冷靜地思考一些事情,但總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我在想,如果一棵草活到麥子的份上是一種成功,還是一種失敗呢?那麼活到爬根草的份上是一種失敗,還是一種成功呢?想不明白的時候,腳就會帶我來到那棵野生的麥子麵前,屁股就帶著我坐在了那棵草的對麵,然後,我心裏就都無緣無故地高興了起來。

我是在為這棵野生的、回到它們的原始狀態麥子高興。它們脫離了人類的規則開始草一樣地生長,就像一個被奴役大半輩子的人,出獄了、辭職了或者是離婚了,以往的束縛沒有了,他又恢複了自我,可以按照想要的方式來生長自己了。我覺得這樣的活法,無論是對於那種叫麥子的草,對於麥子的朋友和敵人,還是對於我們這些食草動物來說,都是件可喜可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