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草生活(2 / 3)

麥子仍然很矜持,它們循規蹈矩地生長著,該沉默的時候一葉不發,該抽穗的時候,萬箭齊發,它們生長在寵幸之中卻寵辱不驚,平靜地保持住自己的修養。

麥子仍然很沉穩,與那些悠閑生長的閑草相比,麥子身肩重任,活得很有壓力,它在生根發芽、分蘖拔節、抽穗揚花,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穩,看上去甚至有些憂心忡忡。

李莊人喜歡麥子,他們把能耕種的土地都種上了麥子,把村莊變成了麥子的天堂。李莊人不僅種麥子還會養麥子,李莊人養麥子有一種讓人不可理喻的方法:陪長。

在麥子的生長全過程,李莊人一直不離左右,施肥鬆土、鋤除雜草,抽水灌溉、放水排澇,即使這些活都幹完了,李莊人也不願離開麥子,他們在麥地裏蹲也要蹲上半天,睡也要睡上一覺。李莊人認為麥子是一種有靈性的草,有人在它們身邊,麥子就會覺得自己活得有價值,就不會胡亂生長。

我和李莊人一起陪著麥子生長,我像一棵雜草熟睡在麥子中間,而李莊人卻不停地和麥子說話。李莊人說:我想蓋兩件新瓦房、老婆想多添一頭豬、孩子想討個媳婦,麥子,一家人的未來都指望你了。這樣,李莊人把自己的壓力轉嫁給麥子,麥子在李莊人的心裏也就不是單純的麥子了,而成為一種滿足人類欲望的植物,用它可以換來牲口、女人、房屋,還有其他一些想要的生活。

有一年罌粟開放,麥子即熟,一位失散在另外一塊麥地裏的朋友來找我聊天。我們喝了一斤的高粱酒,然後平躺在月光下的麥地。我們把身體長出的雜草拿出來分享,累了倦了,他低聲問我:你知道世界上最能讓人產生幻想和欲望的植物是什麼?

我說是罌粟。

他用酒醉的嘴巴咬住了我的耳朵說:是麥子。

平靜如湖的麥田,突然波浪大作,我們有些坐立不穩。朋友說,如果沒有麥子,人類的種群就不會有今天的規模,人與人之間的競爭就不會這麼激烈,人心也不會有那多欲望與貪念,是麥子偷偷摸摸地改變了我們。

3

我在李莊的另一樣生活就是吃草。

我吃很多草,很多的野草。我對野草的理解是:那是一些還沒有被人類收俘,是一些自己尚能決定自己命運的草。

這些草還保持著祖先的生存方式,可以由著自己的性情自由生長,所以它們的生存方式多種多樣。有些草心氣兒高,一心想長到高處,找到一根枝條就拚命攀緣到至高點,誰也不能讓它們停息下來;有些草卻與世無爭,它們離地不過一指,未到夏天長勢就停頓下來,你催它它也一寸不長、一莖不發;而有些草一年中長長停停、停停長長,像一群趴在課桌上打盹的孩子,睡的時候你喊不醒,醒的時候你勸不睡。

我在吃草的時候,又認識很多草,其中的一些草很神奇。比如說灰灰草,那是一種人情味很濃的草,在人類遇到饑荒的年月,村莊前後的空地上、屋頂上都長滿了可以食用的灰灰草。它們雖然是草,卻按照灌木的標準發展自己,骨架粗大,枝節交錯,葉片異常肥大,吃起來像東坡肉片一樣甘美,而在糧食富足的年月,它竟然消失的一根不剩。

父母秧也是一種神奇的草,當它們藏在莊稼地裏,與主草單打獨鬥時,它們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發現;而當它們成群結隊出現在河邊的某塊灘塗地時,它們相互攙扶、相互支援,迅速在地麵上編織出一席鮮花地毯。父母秧的滋味雖談不上甘美,但清爽上口、營養豐富,遇到青黃不接的年份,父母秧就成了一種養命草,一種對人恩同父母的草。

我在食草的過程中,舌頭還遇到過一些有毒的草、性情另類的草和一些我強行把它們看成草的草。在這些草中,我對“狗尿台”認識深刻,雖然“狗尿台”不是草,而是一種在糞上生長的菌類。我誤食過“狗尿台”,它把我帶到了人類有待開掘的另外一個精神境界。當我從那個異樣的精神世界返回時,我想起李莊曾經存在過一個叫“狗尿台”的人,還有那些和壞草同名的人。

作為人的“狗尿台”是李莊的一個風水先生,它一生都處在半生半死的狀態,有人說他能看透陰陽兩個世界,當李莊有人從我們這個世界走向未來的那個世界的時候,“狗尿台”就拿著羅盤走到村莊外,測量那人在未來世界的位置。還有一個叫“苦娘丁”的人,她生前就像“苦娘丁”這種草一樣,一輩子生機潦倒,苦難多刺,自私有毒。“苦娘丁”離開李莊的時候,很多人家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再也不用擔心牲口被她打斷腿、莊稼被她連根鏟除了。

還有一些人叫“蒼耳子”、“貓眼草”,這些以壞草為名的人,讓平蕩的有些乏味的平原變得有趣起來。他們貌似可懼,但實際上卻活得氣息微弱,屬弱勢群體,他們和我們一樣纖細柔軟、貼地生長,也是一季子的草。

在李莊,我吃的最主要的草是麥子,吃其他的草的目的都是為了更好地吃麥子,是吃麥子這種草外的一種補充,或者是為了減輕吃麥子帶來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