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隱匿者(1 / 3)

隱匿者

中篇小說

作者:江麗華

修武趕回徐家大院時,徐老太爺已氣若遊絲。長子修文為首的十餘個親屬簇擁病榻前,靜等著老爺子咽下生命中的最後一口氣。

修武奮力推開紅漆大門,繞過夾牆,穿越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甬道,又轉過三座亭院,方進入父親臥室。一股夜風隨他竄入,兩束粗大的燭火像被捅了腰眼,猛然抽搐起來。所有人感覺脖頸上一片寒意,猶如被一條滑溜溜的水蛇纏繞而過,心頭一陣莫名的戰栗。

修武的頭頂冒著白氣,一絡黑發散亂搭在額前,白襯衫領口洇著淡黃汗漬。他在眾人的注視中跪下,用力握住父親青白的手掌。

徐老太爺眼裏有了一點光,漸漸亮起來。他偏轉頭顱,端詳修武,他的二兒子,徐家二少爺,喉嚨裏宛若拉風箱似的,哧啦好一陣,才發出蒼老疲憊的聲音。

他對修武說,世道亂,你不應該回來。

修武低聲道,省城更亂,日本兵到處殺人。

老太爺哦了一聲,淌出一滴渾濁的老淚,說,不管誰的天下,書總是要讀的。

修武閉上眼睛,輕輕搖頭,哽咽道,快當亡國奴了,讀書有何用。說完,他將頭埋在床沿,肩膀一抽一抽的。

老太爺艱難地舉起手,摩挲二兒子的頭頂,突兀地笑了,笑聲嘶啞,猶如風吹枯竹,兒啊,還記得為父一直對你說的那句話嗎?

修武抬起頭,滿麵的淚水,慎重答道,從未忘記過,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老太爺不語,凝視兒子,迸足一股氣,吐出一個“好”字。而後,眼眶內的那點光,仿佛燃盡的燭火,慢慢熄滅了。

白馬鎮上著名的徐家大院,掛起了白紗燈籠。

正當修文修武兩兄弟跪在靈柩前,向吊唁的親友們磕頭致謝時,門口忽然一陣騷動,外麵傳來凶蠻的嗬斥,以及金屬碰撞的聲響。人群像一股分流的河水,嘩啦啦向兩邊靠攏。有孩子發出驚惶的喊叫,隨即被大人捂緊嘴巴。原本哀聲遍地的靈堂,一下子肅靜了,好似惡鷹撲入叢林,眾鳥隨即噤聲。

惡鷹是一隊日本兵,為首的是橋本次郎少佐。

橋本白麵長身,頭微微後仰,步態穩重,若不是身穿戎裝,腰佩指揮刀,他看起來像個書生。與他身後兩側虎視眈眈的士兵相比,更顯得鶴立雞群。

橋本站定,掃視靈堂內的人群,目光傲慢、矜持。那神色,仿佛坐在觀景台上,俯瞰一根根漂流的木頭。

靈堂變成墳墓,靜得隻聽見急促的喘息。

橋本上前兩步,向靈柩鞠了一躬,而後扳正身子,開口說話。他說的是日語,身側的袁立人替他翻譯。

橋本說,徐老先生是本鎮名望,在下仰慕已久,因此剛進駐本鎮,便想請老先生出山,擔任維持會長。可惜老先生身未出門,魂已歸天,真是有緣無福。

修文將頭埋在胸前,捏緊雙拳,骨節吧吧地響。

修武板著臉,平視前方,一臉的漠然。他接住橋本的目光,說,如果沒有其他事,你們可以走了。

橋本嘿嘿一笑,中國有句俗話,子承父業。既然徐老先生駕鶴西去,那麼維持會長的位置,應由他的兒子坐,兩位少爺,你們自己選擇吧。

修文的頭埋得更緊了,恨不得埋進胸膛。修武將視線移到袁立人臉上,說袁家也是本鎮名門,袁老先生健在,這個職務,還是由袁氏族人擔任吧。

橋本揚起戴著白手套的手,用力一揮,不容置疑地說,袁家已有人為天皇效力了,隻有徐家,還無一人肯與皇軍合作。

袁立人將橋本的話翻譯完後,自己補充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修文修武,徐袁兩家是世交,大家不要相互為難了。

修文嘀咕一聲,漢奸。他的聲音跟蚊子一般輕,隻有身旁的修武聽得見。

橋本眼珠轉了一圈,忽然詭譎地笑了,說,這裏太沉悶,我讓大家看一出好戲。

日本兵將五個被反綁雙手的年輕人押進靈堂,麵朝靈柩,一字排開。橋本指點著他們,解釋說,這些人是新四軍太湖支隊的,前幾天晚上,這支部隊偷襲運糧船,被皇軍擊敗,並俘虜了他們。

說完,橋本臉色一變,叫了一聲。五個日本兵挺起三八步槍,將刺刀紮進五個俘虜的左胸。淒厲的哀號伴隨洶湧而出的鮮血,將徐家大院攪得一片血雨腥風。

橋本掃視瑟縮成一團的人群,拿腔作調地說,這是我的新兵,刺殺技術不熟練。按照我的訓練標準,一個新兵,應當連續刺殺兩個青壯年,才算完成任務。這五個支那兵已經死了,皇軍不會拿死人作訓練。那麼,接下來的五個人,我想就在這裏挑選。

修武悲憤喊叫,太不人道了!

橋本逼近修武,嘿嘿笑道,我知道修武先生在之江大學深造,不知主修什麼課目?

修武回答,宋史。

橋本噢了一聲,搖了搖頭,說在中國曆史上,宋朝是最糟糕的王朝,我不明白修武先生為何研究它?

修武答道,為了搞清楚它糟糕的原因。

橋本再次搖頭,曆史由強者創造,弱者永遠沉默。

修武也搖頭,你錯了,中國曾經比日本強大。

聽完袁立人的翻譯,橋本翻臉了,咬牙切齒地說,我不想浪費時間,如果兩位少爺還想拖延,那麼請欣賞下一場刺殺表演。話音未落,他突然伸長手臂,扯住管家李福的兒子李石頭,推至靈堂門口,說,第一個就是他!

李福衝上去搶兒子,被橋本踹了一腳,同時吼叫道,這是第二個!

夠了。修武跨至靈堂中央,向橋本鞠躬,隨後慢慢抬起頭,眼裏閃著晶亮的東西,平靜地說,我願意擔任會長。

橋本摸了一把下巴,笑眯眯地說,喲西。

徐家書房內,修文反背雙手,麵牆而立,像是欣賞牆壁上的一幅書畫。這是宋徽宗的花鳥圖,因行家說是贗品,購價相當便宜。徐老太爺將其掛上牆,每日飯後駐足觀賞,臨摹瘦金體。如今,畫在人亡,物是人非。修武斜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兄弟倆都不說話,書房內寂靜無聲,隻聽得門外枝頭上一對雀兒不停撲騰,嘰嘰喳喳歡叫。

修文終於轉過身,麵向兄弟,開口道,你不能應承這個差事,讓祖宗蒙羞。

修武扯動嘴角,似笑非笑,如果不答應橋本,還要死五個人。

修文跺腳,臉漲得通紅,激憤地說,即便死五十個,也不能答應,這是當漢奸。日本人和徐家有仇,你知道父親是怎麼死的嗎?

修武輕輕點頭,說知道,橋本要求父親擔任維持會長,被父親拒絕。橋本便把老爺子綁在樹樁上示威,整日不進湯水。我在回家路上,李石頭已對我詳細說了。

修文痛苦地閉上眼睛,開始回憶那恥辱的一天。那天,他多次跪倒在橋本腳下,哀求他手下留情,他願意奉獻銀元若幹,作為釋放父親的條件。橋本驕傲地說,大日本國勢強盛,不需要銀元,而是要支那人為大東亞共榮圈竭誠效力。

修文最後一次抱住橋本的小腿,被對方一腳踢開,連扇了五六個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滴在幹燥的地麵上,猶如一朵朵鮮豔的梅花。若不是徐老太爺暈厥,修文還得挨橋本的耳光。

想到那響徹耳鼓的巴掌,修文瞪大眼睛,撲簌簌掉下一串淚,指著修武咆哮道,你這是認賊作父,徐家的孽障。

修武溫和地望著兄長,淡淡地說,國將不國,我們別老談祖宗,還是想想怎麼救國吧。

修文哼了一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父親送你去洋學堂讀書,不是叫你去讀壞腦子的。

修武站起身,朝修文說,那就把所有罪過,交由我一人承擔。你現在就可以將我逐出門庭,徐大少爺。

修文咬緊下嘴唇,迸出一句話,現在我是徐老爺。

修武麵對兄長,深施一禮,說,徐老爺,我這就走。

望著兄弟挺拔的背影,修文重重歎了口氣,在後麵叫住兄弟,低聲說,往後你就住在馬家廳吧,李福父子已把那裏安頓好了。

馬家廳原是一戶馬姓地主的宅院,年代久遠。最後一個繼承者馬人傑因為抽鴉片和賭錢,敗了祖業,便向徐家抵押這座宅子,弄筆款子逃到上海去了。馬氏與徐家沾親,徐老爺子的意思是等馬人傑混成人樣回鄉,再把宅子還給他,借去的款子不算利息,分期歸還也不打緊。如今,馬人傑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徐修武要做這座宅院的主人了。

修武是在半夜時分邁進馬家廳的。他每走一步,黑暗處便有咕嗵嗵的回響,以及朽木相互擠壓的吱嘎聲。有風在廳堂裏回旋,搖曳著燭火,人影子襯映在白牆上,猶如巨獸。

管家李福滿懷歉意地對修武說,時間倉促,來不及準備,僅安頓好一間臥室和一個廳堂,其餘的房間,得慢慢打理。至於廚房,更有待時日。修武淡然一笑,說有房百間,不過睡一張床吃三餐飯,何必麵麵俱到。

李福點頭哈腰,連說了幾聲是,隨即拽過李石頭,命令兒子跪下,向修武磕頭,感謝二少爺救他一命。李石頭的膝蓋剛剛彎曲,修武便搶步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說我們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不必如此。

李福對兒子說,今後你就跟著二少爺,就像我侍候老太爺一樣。李石頭便朝修武鞠躬,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二少爺。

修武對李石頭笑道,有人罵我是漢奸,你願意隨我?

李石頭不假思索地說,二少爺即使當漢奸,也是好漢奸,我跟。

李福撕開巴掌,扇兒子一個耳光,罵他嘴臭。修武擋開李福,笑吟吟地打量李石頭,接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心直口快,我喜歡。

李福還想解釋,張嘴說二少爺,被修武止住,說我不是二少爺,徐家已沒我這號人,今後你們都叫我修武吧。李福急得雙手亂搖,連說使不得。修武用淩厲的神色鎮住他,逼迫老管家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修——武。

維持會所做的,無非是征錢征糧,在日本人的刺刀威逼下,這些事項進行得一帆風順。修武不過是出個麵,召集市鎮上的商賈、地主、小學校長開會,分配各自任務。除了袁立人的父親袁老太爺推病不出之外,其餘人等一概從命。

小學校長會作新體詩,有一次在會上居然自作主張,朗誦他的大作,歌頌皇軍德政;附帶拍修武的馬屁,誇他文武兼備力挽狂瀾。在座眾人聽得喉嚨癢,齊聲咳嗽,掩蓋了校長的激情。

校長十分不快,陰沉著臉,問眾人是否在腹誹,腹誹他沒關係,皇軍曉得可要出大事。眾人被唬住,頓時啞口。修武卻朗聲大笑,說校長這首詩非常好,應當在橋本麵前朗誦。校長轉怒為喜,涎著臉湊近修武,請他在橋本跟前為其美言幾句。

修武說橋本不懂漢語,如果你把詩翻譯成日文,興許能博他一笑。校長在興頭上,辨不出修武言語裏的刺。他向修武致謝,還學日本人禮節,把自己的腰折成九十度,連聲說“阿裏阿多”。

校長向修武大拍馬屁是有原因的。在他眼裏,修武已成橋本的座上賓,除了翻譯袁立人,他就是最接近橋本的中國人了。

修武能接近橋本,除了維持會長一職,還有他的棋藝。橋本嗜好圍棋,卻無對手,這讓他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落寞。修武的棋藝與他在伯仲之間。橋本善攻,修武善守,倆人的博弈常呈膠著狀態,難解難分。一盤棋下來,橋本麵皮紫紅,仿佛要迸出血來;修武臉色蒼白,身上汗出如漿。雙方都累得不輕,於是罷戰,飲茶閑談。

橋本說,初到白馬鎮時,他有點想不通。以他陸軍少佐的身份,率領一個日軍大隊,已可駐紮縣城,掌管全縣軍政事務,而此地不過是一個鎮。通常情況下,一個日軍小隊便能控製。現在他明白了,白馬鎮乃水陸要衝,扼京杭運河咽喉,處蘇杭公路要塞,向南可擊國民黨七十三師第二團,向北可攻新四軍太湖支隊,可謂兵家必爭之地。

修武聞言淺笑,說橋本君坐鎮白馬,定能建功立業。橋本仰天大笑,不由技癢,舞起軍刀。他命兵卒頭頂一碗,中豎一根點燃的蠟燭,並在碗內注滿清水。隻見他雙手持刀,揮臂一削,蠟燭頭應聲落地,依舊燃火;而碗內清水,竟然一滴不漏。

袁立人鼓掌稱妙,修武也輕輕拍了幾下巴掌。

橋本收回軍刀,問修武有何觀感?修武略作沉吟,方說,橋本君刀術,料想無人匹敵,但當今世界,槍炮稱雄;舞刀射箭,已是落後民族的本領。

橋本不以為杵,笑道,中國軍隊之所以屢戰屢敗,就是迷信槍炮的力量,而忽略了人的意誌。如果中國人都像先生的棋藝那樣,不到最後關頭不言放棄,或許能改寫曆史。

修武說,我不相信曆史,因為它充滿謊言。

一旁的袁立人犯難,躊躇著要不要把這句話翻譯過去,見橋本拿眼瞪他,便解釋了一遍。橋本聽懂後,將目光鎖定在修武臉龐,仿佛要揭下他的一層麵皮,看出個究竟來。修武迎視橋本,依舊坦然自若。那一刻,三人都陷於沉默。

橋本終於收回目光,嘎嘎大笑,向修武翹起了大拇指。

當修武的背影在門口消失後,橋本問袁立人,怎麼看待這個年輕的維持會長?

袁立人很馬虎地說,他隻是個未畢業的大學生,中國有句古話,百無一用是書生。

橋本搖頭,也說了句古話:後生可畏。

這天傍晚,一個身穿長袍馬褂、頭戴呢子禮帽的男人邁進馬家廳。修武正在廳堂內讀《史記》,忽覺眼前一黑,便將書移至胸口,抬起頭,看到這個男人慢騰騰掀下禮帽,露出一張白淨的四方臉和一個親切的微笑。

他是修武所在大學的講師,名叫陳吾仁。

陳吾仁也不客套,直接道明來意。因為親日分子告密,作為赤化嫌疑的激進派,他被日本憲兵盯梢,有入獄之險。因此他逃離省城,投靠修武。

修武睃巡陳吾仁白淨的臉頰,笑道,你不是逃難,而是有備而來。

陳吾仁摸摸下巴,短促地笑了一聲,鎮定地說,你現在就可以把我送到日本人手裏,去邀功請賞。

修武背轉身,仰頭凝望牆上所掛的關公夜讀春秋圖,良久無語。好一陣,他才說,能實言相告嗎?

陳吾仁笑道,不愧是之江大學的高才生,既然如此,我就交個底吧。

陳吾仁靠在舒適的太師椅裏,一邊喝著龍井茶,一邊講述他的故事。在大學裏,他便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負責學生運動。抗戰爆發後,他的身份是新四軍情報員。組織上需要在白馬鎮安插一顆釘子,他就成了這顆釘子。

修武呷了口茶,笑道,獨木不成林,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另一顆釘子也在附近。假若我去告密,槍聲會在我背後響起。

陳吾仁微微一笑,慢吞吞地說,在大學裏,我們接觸頗多,我相信你是個愛國者。況且,你的根在白馬鎮,這裏有你整個家族。同時我也知道,徐老爺子是怎麼亡故的。

修武閉上眼睛,眼皮子猛烈跳動。好久,他睜開眼,疲憊地說,為什麼選擇我?

陳吾仁肯定地說,在白馬鎮,你是最好的人選。

修武淡然一笑,能讓我見到另一顆釘子嗎?

陳吾仁狡黠地眨著眼睛,低聲說,你會見到的。

幾天後,陳吾仁成了白馬鎮小學的一名教師。修武找到小學校長,請他為陳吾仁謀個職位。校長麵有難色,說戰爭期間,飯碗難求,教師已經滿員。

校長說這番話時,眼珠子不停地轉,沒個確定的視線。修武耐心地等他說完,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要多少錢?銀元,還是金條?

校長嘻嘻一笑,說他是文化人,不愛錢財,偏好字畫。徐家收藏的那幅徽宗花鳥圖,能否借觀幾日?校長把“借”字咬得挺重,大有嚼碎了再吞咽下去的衝動。

修武說,這是贗品。校長抬起右手,翹起蘭花指,唱戲一般念白道,假作真時真亦假。

修武麵無表情,半晌無語。校長漸漸收攏臉上的笑,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修武歎了口氣,答應當晚把畫送到校長府上。

徐修文不同意將畫取出徐家大院,他說凡是祖宗留下的,一概不能動,哪怕是一磚一瓦。修武提醒他,盛世收藏,而現在是亂世。

修文哼了哼鼻子,就為一個教書匠職位,值得這樣付出?你能否把內幕挑明。

修武搖頭,一字一頓地說,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修文冷笑,手指門口,叫他快走。修武平靜地望著兄長,朝他鞠了一躬,緩聲道,徐老爺,告辭。

望著兄弟漸行漸遠的背影,修文的眼眶慢慢變紅。

修武前腳剛跨進馬家廳,管家李福後腳跟進,雙手捧上徽宗花鳥圖,說老爺關照他趕緊送過來。

修武接過畫,問李福,是否要寫個借據?

李福搬出修文的原話:離開徐家大院的物事,都不打算收回。

這幅畫敲開了小學大門,使陳吾仁擁有小學教師的身份。修武問他,作為曾經的大學講師,再去教育小學生,心中有無委屈?

陳吾仁笑道,我當過測字先生、郵差、咖啡店服務生,還裝扮過叫花子,能當教書匠,已是體麵事。

修武也笑,因為這個體麵,你讓我損失了一幅畫。

陳吾仁看著他,認真地說,這筆賬,應該記在侵略者頭上。

戰爭打亂了秩序,使每個人保持一張憂心忡忡的麵孔,包括橋本。國民黨七十三師第二團與縣城的日軍激戰數日,槍炮聲清晰可聞。新四軍太湖支隊活動日益頻繁,連續拔掉蘇嘉公路上的幾個日軍據點。連黃八妹的水匪部隊也不閑著,趁夜黑潛入白馬鎮,擄走兩個巡邏日軍,當晚就在郊外開膛破肚,並附上一份帖子,聲稱是為五個被殺的兄弟報仇。

修武這才知道,那天在父親靈堂前被刺殺的五個青壯年不是新四軍,而是黃八妹的部下。

橋本為此大為光火,天明時率領部隊沿運河追擊,花費一個上午,連根水匪的汗毛也未逮住。既然出師了,便要有所斬獲。他的部下捕捉十六個躲藏在港汊裏的漁民,用麻繩反剪雙臂,牽引進白馬鎮,聲言抓住了水匪。而後命令修武召集士紳開會,參觀他們的屠殺。

這些倒黴的漁民先是成為活靶子。日軍為他們鬆綁,喝令他們在小學操場上奔跑,一刻也不能停歇。一隊日軍士兵挺身持槍,瞄準他們射擊,每個人隻能擊發一顆子彈。士兵的槍法很準,一陣槍響過後,操場上隻剩下兩個奔跑的漁民。橋本卻不滿意,抽了帶隊軍曹一個耳光,嗬斥他浪費子彈。說著,伸手奪過軍曹的步槍,好像沒作瞄準,便打響一槍。一個漁民後腦勺中彈,當場斃命。

橋本把槍遞到修武手上,叫他打最後一個。

修武推開步槍,說我從不殺生,更何況殺人。

橋本卻來了興致,從背後擁住修武,把槍架在修武胳膊肘上。這個姿勢像是老兵教導新兵射擊。若是遠觀,也像修武親自持槍射擊。

修武張嘴,大喊一聲“不”。但槍聲蓋住了他的喊叫,最後一個奔跑的漁民倒在血泊中,雙腿像垂死的青蛙一般抽搐,動作漸止,直至不動。

另一隊日軍歡呼著衝向操場,挺槍刺殺奄奄一息的中彈漁民。

修武張大嘴,呆頭呆腦地看著日軍行凶。他忽然哭了,淚水洶湧。哭到最後,他開始嘔吐。他伸長脖子嘔吐的姿勢十分滑稽,引得橋本開懷大笑。

這天,修武接到橋本指令,要求他籌措五船白米,運送到湖州的練市鎮。日軍在那裏增設兵力,意圖圍剿新四軍太湖支隊。就在當晚,陳吾仁匆匆步入馬家廳,向修武求助。他要在運輸船上夾帶藥品和紗布,新四軍需要它們。

修武盯緊陳吾仁,一字一板地說,這不是情報員的職責。

陳吾仁擦拭額頭上的汗珠,笑道,戰爭這部機器,把我們變成零件。零件可以隨時拆卸下來,派上新的用場。

修武猶豫不決,壓低聲調說,這是要掉腦袋的。

陳吾仁立馬接口,枉死的中國人還少嗎,你想想那十六個漁民是怎麼死的?日本人想要你的命,是不管你抗日還是親日,在他們眼裏,我們僅僅是一個活靶子。

修武閉上眼睛,咬緊下嘴唇,用力點了點頭。

幾天後,五艘裝載白米的運輸船在白馬鎮的碼頭準時起航。太陽剛剛升起,霞光映射在水麵上,粼粼的波光閃耀著金色。陳吾仁站在最後一條船的船頭,身側是李石頭。修武打通船老大的關節,讓陳吾仁以探親的名義搭乘船隻。

臨行前,修武要求陳吾仁帶上李石頭,路上好作個伴。見陳吾仁猶疑,修武解釋說,他想知道這批藥品確實送到了新四軍手裏,而不是販運走私物資。

陳吾仁寬厚地笑了,說,你不相信我。

修武沒承認,也不否認,隻是說,我想求個心安理得。

陳吾仁把李石頭叫過來,打量一番,問了幾句話,而後同意了。

修武站在碼頭石埠上,向陳吾仁和李石頭揮手道別時,袁立人悄然無聲出現在他身後,仿佛拉家常似的冒出一句話:這條船有問題。

修武驚駭地轉過頭,看到袁立人一張眉開眼笑的麵龐。隻聽見他說,前四條船裝滿白米,吃水深,船舷都壓進河麵;而最後一條,船舷還剩餘一指高。

修武的一顆心跳到嗓子眼,聲音有些變調,解釋說,無法在規定時間內將白米籌集完備,隻有設法偷工減料。

袁立人鬼祟地笑,抬手指著漸漸遠去的陳吾仁的身影,還是像拉家常似的說,他是什麼來路,我清楚。

修武全身的血液湧向頭頂,一下子頭暈目眩,差點一頭栽進著名的京杭運河。

此時,袁立人和藹可親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不是對修武說話,而是向正從遠處走來的橋本打招呼。

橋本狐疑地掃視這兩個“親密朋友”,問他們在幹什麼?修武不答,拿眼看袁立人。隻見這個日軍翻譯官興高采烈地說,我的妹妹從北平回家了。

順著他的手指,修武發現一條客輪正在向碼頭靠攏。船頭上站著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她就是袁家的小姐,袁立儀。

一直病懨懨的袁老太爺,因為女兒的回家而精神振奮,宣布舉辦家宴。老太爺取出珍藏多年的加飯酒,連喝三杯,隨後打開了話匣子。他說世上這麼多人,這麼多國家,哪能不打仗,兩頭豬關在一個圈裏還要廝咬呢。值得慶幸的是,袁家人一個個平安無事,都全須全尾的坐在這兒。像徐老爺子,不聽日本人的話,不肯當維持會長,結果呢,命都交代了,這筆買賣劃不來。

講到這裏,老太爺把話題轉移到女兒身上,叫立儀不要再出去求學,藏在家裏當樓上小姐,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早點嫁了。

袁立儀糾正父親,說她已不是學生,目前受聘於美國的一家雜誌社,擔任攝影記者。此次她回鄉,是拍攝中國江南鄉村的民俗圖片。

老爺子一聽,把臉拉長了,說袁家養得起上下四十餘口人,肯定不缺女兒吃穿,當什麼記者,難道需要她養家糊口嗎?

袁立儀一手圈住老爺子的肩膀,用白嫩的臉頰磨蹭對方皺紋叢生的麵孔,撒嬌道,我要做獨立自由的新女性嘛。

一旁的袁立人為妹妹幫腔,說立儀野慣了,鎖在家裏,會得病的。

老爺子橫了兒子一眼,同時也作了讓步,要求女兒在家住一段時月,等時局穩定,再討論去留問題。

立儀向兄長投去感激一瞥。

運送白米的船隊回來了,陳吾仁和李石頭卻不見蹤影。船老大向修武彙報,說船隊到達練市鎮後,這兩個人便不辭而別。另外,陳吾仁所在船隻的白米看似滿艙,等卸貨時,發現僅有半艙。原來中間架著木板,隔空了一半。

修武心亂如麻。陳吾仁消失也就罷了,或許能減少隱患;而李石頭不回家,那就麻煩了,人是他指派出去的,不回來得有個說法。

修武掏出鑰匙,打開錢箱,遞給船老大一封銀元,恭敬地說,請不要推辭。

船老大嘴上客套,手卻伸過去,抓過銀元,用力捏了捏,塞進自己懷裏,隨後告辭。他暗笑修武蠢,像他這種跑水路的老大,如果連這點小事也擺不平的話,早就洗腳上岸了。

李福到馬家廳的次數明顯增多,說是請安,實則想打聽兒子的下落。修武不作正麵回答。他不忍心用空話安慰這個忠心耿耿的老仆。

這天傍晚,修武又來到碼頭上,雙眼茫然地望著腳下的運河。在他的想象裏,陳吾仁和李石頭會像水生植物一般從河底升起來,微笑著走近他,告訴他一切安好,太平無事。心神恍惚間,忽覺一陣若隱若現的體香飄蕩而來,定睛一瞧,袁立儀靠近了他,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