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證明,修武的判斷是正確的。修武也犯了一個致命錯誤,他不該阻止二當家。這兩個苦力逃回白馬鎮後,怕日軍怪罪,同時貪圖高額賞金,向橋本透露獨立大隊所在位置。就在獨立大隊二百餘名戰士醉倒在灘頭時,橋本調集五艘火輪,船上乘滿荷槍實彈的日軍,氣勢洶洶地向千畝蕩殺來。
五個探照燈射出強烈的光束,刺破深沉的夜色,將灘頭變成明亮的白晝。
修武第一個警覺,他下意識地衝向黃八妹居住的茅棚,扛起因為醉酒而酥軟無力的大隊長,奔向蘆葦叢的深處。
劇烈的槍炮聲從修武背後響起,一條條火舌舔向灘頭,卷走一個個戰士的生命。
修武舍命飛奔,喉嚨裏冒著血腥味。
黃八妹已驚醒,她喝令修武放開她,她要去救弟兄們。但修武不聽她的,依舊狂奔,任憑女人母狼一般嚎叫。直到他們失足跌入一條壕溝,一齊昏迷過去。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溫暖的陽光照耀著屍橫遍野的灘塗,鮮血染紅了沿岸的湖水。修武悲哀地看到,所有的戰士身首異處。橋本命令士兵砍下他們的頭顱,裝進麻袋,帶回了白馬鎮。唯一有頭的是二當家,他被一發迫擊炮彈打中,削去了半個腦袋。
修武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淚雨滂沱。黃八妹沒有流淚。她瞪著空洞無神的眼珠,直棱棱地凝視半個腦袋的二當家,仿佛中了魔魘。
修武知道,她的淚水已經流幹。
過了好久,黃八妹才回過神來。她變成一頭受傷的母獸,躥到修武跟前,雙掌舉出,狂打他的耳光。
修武一動不動,任她抽打,直到他的臉脹成紅饅頭,嘴裏噴出一口血來。
黃八妹耗盡了力氣,兩眼一閉,倒在修武懷中。
新四軍太湖支隊聞訊趕來增援,半途上遭遇設伏的日軍,傷亡慘重。陳吾仁瞪著血紅的眼珠,抱起一挺機關槍,要和鬼子拚命。一旁的支隊長使勁拽住他,同時命令撤退。
陳吾仁衝支隊長吼叫,罵他是怕死鬼、懦夫,甚至罵他是漢奸。
支隊長沒有反駁,隻是堅持他的命令。
在等待太湖支隊的日子裏,黃八妹帶著修武住進一條漁船。船上儲存著幹糧和油鹽。她對修武說,這條船在她父親在世時便已備好。父親告訴她,作為水匪,時刻要記住狡兔三窟的道理。
她說,她父親本是良善漁民,因為受不了漁霸欺壓,率眾造反。地方政府偏袒漁霸,派出保安團鎮壓。父親愈打愈勇,隊伍也日益壯大。而二當家,是父親指腹為婚,在她還未出世時便選定的丈夫。父親死後,她坐上大當家的交椅,殺漁霸,打保安團,也襲擊日本鬼子。
她還說,外人稱他們為水匪,其實她的隊伍是有名號的,叫浙北抗日義勇軍。
說到此處,她淒涼一笑,說,我們是匪,更是中國人,我們不想當亡國奴。
修武問她,我們現在到哪裏去?
她先是沉默,而後低聲說,隻有等。
多年後,修武回想與黃八妹單獨相處的歲月,仿佛世外桃源。他們躲藏在船上,過上了漁夫漁婆的日子。千畝蕩的廣闊水麵,為他們提供了取之不盡的魚蝦,足以讓他們填飽肚皮。太湖支隊一直沒派出聯絡員。陳吾仁輕信了橋本的宣傳,以為獨立大隊已經全軍覆沒。而修武和黃八妹,似乎也忘記了太湖支隊。至少他們交談時,從未提過這支部隊的番號。
說漁夫漁婆也不準確。他們不是夫妻,別說肌膚相親,就是連手都不碰一下。黃八妹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她是二當家的女人,她要替他守寡。
修武到死都不知道,黃八妹還是處女之身。她和二當家,還未進過洞房。
閑暇時,修武經常癡迷地看著徽宗花鳥圖。在逃命時,他的懷裏隻揣著這幅畫。黃八妹問他為何百看不厭?
他說,這就是我的家。
日本人投降的消息,終於傳到修武的耳裏。聽到這一消息,修武躍進了千畝蕩,暢遊了一番。黃八妹蹲在船頭,笑眯眯地望著這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她發現修武的軀體潔白無瑕,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於是她不無憂傷地想,如果不是先前的誓言,他們也許能成為夫妻。
修武在暢遊千畝蕩之時,橋本正在徐家大院。這個高傲的日軍少佐,低頭麵對徐修文,為不能履行救回修武的承諾而鞠躬致歉。
橋本說,如果給他時間,他定能找到修武先生,但日本投降了,他已無能為力。
徐修文板著麵孔,硬邦邦地說,你離開中國,比救回修武更重要。
橋本苦笑道,對於大日本武士來說,沒有比投降歸國更恥辱的事了。
橋本返回兵營,洗了個澡,隨後換上武士服,跪在地上,麵朝東方,切腹自殺了。
修武帶著黃八妹來到白馬鎮。他們要打聽陳吾仁的消息,並想拜訪徐修文。可是一上碼頭,他們便被國軍扣押。
修武一眼認出眼前的軍官,正是袁立人。他目前的官銜是七十三師二團中校團副,奉命率領一個營,駐紮在白馬鎮,成為此地的軍政首腦。
修武說,我們是新四軍的人。
袁立人笑嘻嘻地說,可我隻知道你是日本人的維持會長;而這個女人,是大名鼎鼎的水匪。
修武還欲申辯。袁立人一揮手,命令部下將他們關進了牢房。修武日後才知道,他所在的監房,正是當年二當家被日軍關押的地方。
黑暗潮濕的牢房使修武失去了時間概念。他盤腿坐地,仿佛和尚修禪,整天不說一句話,沉默得像一塊石頭。
有一天,牢門洞開,袁立人踱了進來。修武抬了一下眼皮,鎮定自若地說,我沒有罪。
袁立人陰森森地瞄著他,說,國民政府已頒布懲治漢奸條例,作為漢奸,你逃不過政府的審判。
修武坦然一笑,如果我是漢奸,那你也是其中之一。誰不知道,你是橋本的翻譯官。
袁立人仰頭大笑,眼裏卻湧出熱淚。他惡狠狠地說,你害了我妹妹,還有我父親。
修武在刹那間明白了袁立人的心思,便說,那就讓我承擔所有的罪責,放過黃八妹吧。
袁立人嘿嘿冷笑道,如果她隻是水匪,我倒可以放她一馬。可她是新四軍的大隊長,我絕對不能放她。
見修武迷惑不解,袁立人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國軍要和共產黨開戰了。
這天晚上,月明星稀。修武的雙眼被看守蒙上黑布,押解出牢房。修武對看守提出要求,在他臨死之前,想見兩個人,一個是黃八妹,另一個是徐修文。
看守今天的脾氣特別好,嬉笑道,如果隻能見一個,你想看到誰?
修武沉吟片刻後,肯定地說,黃八妹。
看守不再說話,推著修武的肩膀,往外走去。
修武感覺走了好長時間,像是在無盡的地獄裏沒有希望的前行。他對身旁的人說,就在此地結果吧,他不願再挪動一個腳步。
身旁的人說話了,令修武驚奇的是,這不是看守的聲音。這個陌生的嗓音說道,你想走也不行了。
此時,修武聽到了流水聲響。這是京杭運河的水聲,他兒時便熟悉的聲音,如同母親的召喚。
修武被拉上一條船。他的腳剛踏上船板,槳聲便急促地響動起來。
他被解開黑布,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徐修文。
在船上,修文告訴兄弟,他取出家中一半財產,兌換成金條,送給袁立人,作為釋放修武的條件。父親在世時便立下遺囑,徐家的產業,將由他們兄弟兩個平分。因此,修武能活著出來,是靠他自己,而不是修文。
說話間,徐修文捧出一軸畫卷,遞交給兄弟。還是那幅徽宗花鳥圖,修武在碼頭被捕時,袁立人擄走了它。
徐修文解釋說,袁立人不想落下貪官的名聲,所以用你的這幅畫,交換我送的金條。
修武打斷兄長的講述,說,你應該把黃八妹救出來。
修文垂下頭,低聲說,她死了。
修文不想告訴兄弟,就在十天前,袁立人在白馬鎮小學操場召開公判大會,將黃八妹定義為禍國殃民的水匪頭目,當場執行槍決。
大會上人山人海,數千百姓圍觀。好多人朝黃八妹扔石子,並吐唾沫。
而黃八妹無法申辯,她被五花大綁,嘴裏塞著布團。
修文不詳細解說黃八妹罹難場景是正確的,因為修武已泣不成聲。
修武在痛哭流涕的時候,忽然想到,當年他聽到袁立儀遇害的消息,也是這般痛徹肺腑。
在他美好的青春期,分別擁有兩個出身迥異的紅顏知己。他可以選擇其中一個,作為終生伴侶。可在這個令人詛咒的年代,他失之交臂。
修武被兄長送到一個名為曹莊的村落。這個村莊不過一千餘人,距離白馬鎮不遠,但因四麵環水,出行依靠渡船,因此相當蔽塞。這裏的百姓甚至沒看到過日本兵,他們好奇地問修武,東洋鬼子長得什麼樣,是不是兩條腿短得像炮仗?
修武微笑搖頭,說,我也沒見過。
修武說這句話時,他的身份是小學教師。這個村莊有一所村民自建的小學,老師隻有兩個,一個是校長,另一個是修武。而這個校長,就是當年向修武索畫的白馬鎮小學校長。
當修武看到這個校長時,第一感覺是時光正在倒流,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校長卻不像修武這樣錯愕,他依舊有著詩人般的激情,不同的隻是朗誦古詩名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封閉的曹莊沒來過日本鬼子,也沒來過國民黨部隊,但迎來了解放軍工作隊。這群身穿土黃色軍裝的男女青年,飽含激情地向鄉親們宣布:全國馬上要解放了,你們將是新中國的主人。
校長沒有資格當主人,工作隊以漢奸罪名將其逮捕。為此修武不得不承認,共產黨的群眾基礎確實比國民黨好,看來蔣介石敗退台灣,屬於情理之中。
校長第一次被審訊時,便迫不及待地檢舉揭發修武,說他當過日本人治下的維持會長。工作隊便同樣以漢奸罪名,將修武關進牢房。
讓修武可氣又可歎的是,他所居的囚室,依然是袁立人關押他的牢房,而且連編號也不變。
有點變化的是,牢房裏關滿了待審的囚犯。他們分別是慣偷、劫匪、惡霸、漢奸和國民黨特務。
這些囚犯叫苦連天,暴躁地打鬧。隻有修武靜默。他仍舊保持僧人修禪姿勢,盤腿而坐,閉目塞聽。即使有人搶奪他的飯食,他也不聞不問。
每天都有囚犯被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押走,走了之後便不再回來。
這一日,牢門又被打開。同室囚犯們下意識地往牆角蜷縮,好像如此退避,便能逃過一劫。
隻有修武不動彈,他依然在閉目養神。而這一次,解放軍帶的是他。
持槍士兵將修武押解至一間辦公室,而不是審訊室。
陳吾仁笑吟吟地出現在修武麵前。從他的衣著和派頭上看,他已經是將軍級別的人物了。
陳吾仁告訴修武,如果他晚來兩天,修武的腦袋將要搬家。
修武卻沒有露出感激神色,淡漠地說,我不想見到你,請把我送回牢房。
陳吾仁告訴修武,他獲取修武和黃八妹被袁立人關押的情報後,也曾作過努力,但一切努力終究白費。軍統出身的袁立人,確實難以對付。
修武不領他的情,重複了一句:請把我送回牢房。
陳吾仁用力一揮手,說我們的監獄是為階級敵人而設的,你有功無罪,已經恢複自由了。
修武聞言,返身便走。陳吾仁在背後叫住他,略帶感傷地說,難道我們就不能像朋友一樣好好談談嗎?
修武沒有回應,走得更快了。
身後再次傳來陳吾仁的聲音:李石頭也在白馬鎮。
修武在白馬鎮小學操場主席台上看到了李石頭。他身穿軍裝,嚴肅地坐在中央,主持一場控訴地主的群眾大會。
兩個解放軍戰士,一邊一個,使勁按住地主的肩膀,命令他低頭認罪。
修武僅從地主的身形便一眼看出,他是徐修文。
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在台上控訴徐家對他的迫害,說得手舞足蹈聲淚俱下。他就是失蹤多年的馬人傑,當年的賭鬼和鴉片鬼,敗壞馬家祖業的不孝子孫,如今搖身一變,成為受盡剝削和欺壓的無產者了。
當天晚上,修武找到了李石頭。已經是解放軍營長的李石頭,脫口而出,叫了他一聲二少爺。
修武苦笑道,哪裏還有什麼二少爺,你才是掌權的大老爺。
修武此行隻有一個目的,請求李石頭放過徐修文,不要再批鬥他。徐家世代積德行善,沒有做過對不起老百姓的事,更沒做過對不起徐家傭人的事。
修武提醒李石頭,你的父親還是修文出資厚葬的。
李石頭沉默良久,方對修武說,他雖然叫石頭,但不是鐵石心腸。即使沒有修武求情,他也在想辦法。
李石頭的辦法是:把馬家廳無償還給馬人傑,同時把徐家大院捐獻出來,分配給無房的貧民們居住。至於修文,隻有委屈他了,安排在長工房,也就是當年李石頭居住的房子。
修武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
在徐家長工房,修武跪在兄長麵前,請求原諒他的自作主張。這些年修文老得很快,活脫像他的父親。修文也像父親一樣,摩挲修武頭頂,慈愛地說,我們兄弟兩個,其實還是賺了。
修武抬起頭,仰望兄長。
修文緩緩說道,短短幾年,多少人背井離鄉家破人亡,而我們兄弟還能相聚團圓,這不是賺大發了嗎?
修文說完,仰天長笑。修武淚水漣漣,哽咽難語。
修武沒有留在白馬鎮,而是回到了曹莊,繼續當他的老師。那幅徽宗花鳥圖,依然掛在他平日居住的茅草棚子裏。在這一點上,修武十分佩服解放軍紀律嚴明,同時也喜歡此地純樸的民風。
這個熱鬧一時的村莊已經恢複寧靜,鄉民們仍像往常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遇見修武,他們一定會恭敬地尊稱一聲:先生。
這一天,修武正在教學生認字。門外忽然闖入兩個穿警服的年輕人,一男一女。他們麵帶微笑,彬彬有禮地請修武出去一趟。
修武說,我不認識你們。
女警察笑道,可我認識你,徐修武同誌。
修武第一次聽到有人稱他同誌,心生好奇,笑道,我不是你們的同誌,你們有何貴幹?
男警察上前,挽住修武的手臂,柔聲說,去了你就知道。
聲音雖然柔和,但力量十足,有不容置辯的蠻橫。
修武隻得隨同他們出門。渡船之後,岸邊停著一輛軍用吉普車,早已等候著他。
一男一女夾在修武左右,命令前排的駕駛員快開。
修武苦笑道,何必這樣,我能跑到哪裏去?
女警察露齒一笑,首長交代的,要求我們將你安全護送到站。
修武警覺地問,你們首長是誰?
兩名警察對視一眼,而後緊閉雙唇,露出與他們年齡不相稱的嚴肅。
隻聽得吉普車風馳電掣般的呼嘯聲。
吉普車開進了上海市,兩旁熱鬧的街景令修武目不暇接。戰爭結束不久,城市卻像一個懷春少女,處處顯示勃勃的生機。
修武不禁讚歎道,共產黨治國有方。
兩名警察自豪地笑了。
修武乘機探詢,你們首長認識我嗎?
女警察微笑點頭。
修武脫口而出,那肯定是陳吾仁!
修武猜得沒錯,接見他的正是陳吾仁。此時他的身份,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負責人。
陳吾仁開門見山地對修武說,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陳吾仁說,中央首長將到上海視察工作,據可靠情報,國民黨潛伏在市區的特務組織正在策劃活動,企圖暗殺首長。而這個特務組織的首領,是袁立人。
袁立人潛伏在上海?修武內心吃驚不小,但他的表情依然冷若冰霜。
他說,這應該是陳長官操心的事。
陳吾仁麵色焦灼,說,可你知道,一旦被敵人得逞,後果不堪設想。
修武生硬地說,我隻是個教書匠,不懂國家大事。
陳吾仁長歎一聲,修武,你還在恨我。
修武狠狠地說,不錯。
兩個人男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修武跨出公安局大門時,迎麵撞上來一個男人,定睛一瞧,竟然是李石頭。他穿著便衣,但從門口進出的公安人員頻頻向他微笑致意這一點,修武便能猜到他也當了警察。
李石頭將修武拉到僻靜處,重複陳吾仁的請求。
修武心生不快,板著麵孔問,為什麼選擇我?
李石頭認真地說,隻有你能引蛇出洞。
這句話仿佛一把尖銳的匕首,劃開修武塵封的記憶。袁立儀苦澀的笑容,黃八妹淒涼的淚水,徐修文悲憤的歎息,好像一幀幀畫麵,逐一在他眼前閃現。
修武決絕地說,袁立人是毒蛇,但我不是蛇餌。
說完,他扭頭疾行,不顧李石頭在其身後再三挽留。
修武在市區一家客棧休息。汽車上的顛簸,與陳吾仁的齬齟,與李石頭的不歡而散,令他疲憊不堪。他要好好地睡上一覺。
第二天上午,修武還賴在床上,似醒非醒之時,聽到外麵有人敲門。
進來的,是陳吾仁。他雙眼赤腫,好像剛剛哭過。
他沉痛地告訴修武,李石頭犧牲了。昨夜在抓捕特務時,他被敵人開槍擊中腦門。
修武頓時雙腿一軟,差點癱瘓在地。
陳吾仁拽住修武,輕聲說,你們朋友一場,去見他最後一麵吧。
修武哽咽無語,隻是一個勁地點頭。
從醫院太平間出來,陳吾仁告訴修武,李石頭是公安局政保處的股長,目前承辦偵破特務策劃暗殺首長一案。為了這個案子,他連家都不回,可惜工作剛有起色,便遭遇不幸。
陳吾仁還說,是我把李石頭調到公安局來的,他一直信任我,我也喜歡他。
修武咬牙切齒地說,你又害了一個人。
陳吾仁木木地點頭,說是的,如果不是我,他還留在軍隊。
說到此處,陳吾仁躲到一個角落裏,抱住一棵梧桐樹哭嚎起來。
他哭得是那樣凶猛,使枝頭的樹葉搖搖欲墜。
修武伸出一隻手,去拉陳吾仁,卻拉不動他。
陳吾仁抽咽著說,我的腰疼得受不了,起不來了。
修武一字一板地說,起來,我願意為你做事。
白馬鎮的居民們到小學操場集合,參加一次公判大會。他們驚奇地看到修武站在台上,被兩個警察摁住雙肩,垂頭喪氣地接受審判。
修武的罪名是曆史反革命,理由是他從前的身份,當過日本人的維持會長。
一同受審的還有馬人傑。這個在上海混過的公子哥,曾經加入黑幫組織,如今以馬家廳在據點,暗中與敵特交往。
修武低垂著腦袋,用眼睛的餘光掃視台下觀眾。他發現了徐修文,禁不住皺緊眉頭。
徐修文居然沒有哀愁的表情,甚至朝他笑了笑。
修武心裏一緊,感覺兄長猜出了謎底。
公判結束後,民警把修武和馬人傑押上一輛卡車,開往上海方向,說是投送監獄。
半途中,車子出了故障。趁民警看守鬆懈之際,修武一把扯住馬人傑,躲進了樹林。
逃亡的路上,馬人傑成為修武的領路人。沿途不斷有陌生人露麵,與馬人傑接頭。他們用暗語對話,修武一句也沒聽懂。
馬人傑不無得意地對修武說,天下還掌握在我們手裏。
修武說,我不想參與政治,隻想平安地活下去。
馬人傑也笑,說,可共產黨不想讓你好好地活。
馬人傑將修武帶到了上海。他指著上海的高樓大廈,詭秘地說,這裏到處是我們的藏身之處。
在一間空氣渾濁的屋子裏,修武見到了袁立人。
陽光從半封閉的木窗裏擠進來,投射在袁立人蒼白的臉頰上,使他的麵孔半明半暗,陰晴不定。
袁立人輕輕地叫修武一聲“妹夫”,隨後笑道,現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他的笑聲很怪,夾雜嘶啞的咳嗽。
修武還是那句話:我不想參與政治。
袁立人陰測測地說,誰都逃脫不了政治。
送修武出門時,袁立人與修武握手。
他說,你的任務很簡單,是把陳吾仁誘出公安局。
修武說,假如我做不到呢?
袁立人肯定地說,你行的。頓了頓,又說,隻有滅掉陳吾仁,我們的計劃才能實施。
修武感覺對方的手濕漉漉的,而且冰涼,仿佛失去了體溫。
袁立人還說,你可能是功臣,也可能是罪人。
修武抬頭迎視袁立人,發現對方正朝他淺笑。這個笑容似曾相識。
修武想起來了,當初袁立儀也擁有這樣的笑容,笑容中夾雜羞澀、感激、無奈,以及憂鬱。
他們到底是兄妹。修武這般想,胸口禁不住一陣疼痛。
袁立人的失敗在所難免。當他躲藏在閣樓上,舉起無聲手槍,對準陳吾仁的頭顱時,忽覺後背一震,一股巨大的力量推著他前衝一步,飛出窗外,墜樓落地。
袁立人努力睜開眼睛,仰視頭頂上方的男人。
他看清了,對方不是陳吾仁。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修武對陳吾仁說,我想回家。
陳吾仁說,可是以你現在的身份,永遠回不了家鄉。
修武不解地盯著對方。
陳吾仁解釋說,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徐修武這個人了。
修武苦笑道,哪裏才是我的家?
陳吾仁指了指他的辦公室,說這兒是最好的歸宿。
修武搖頭。
陳吾仁凝視修武,隨後歎息道,你還是恨我。
修武說,我不恨你,但也不想再看見你。
陳吾仁並不計較修武的刻薄,他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將修武拉到牆邊,指著上麵懸掛的地圖上的一個小黑點,說,你將在這裏安家落戶。
修武問,這是哪裏?
許村。陳吾仁波瀾不驚地說,它和曹莊相似。
修武沉思好久,隨後緩慢地抬起頭,平靜地說,可以。
時光如白駒過隙,人類跨入新世紀的曙光。當國人將要淡忘抗日戰爭這段曆史時,日曆翻到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周年。杭州的一家報社收到一封台灣來信,寫信人自稱姓袁。他向報社講述了他所知道的抗日故事,同時請求報社幫他聯係留在大陸的袁氏族人。
在信中,袁先生提到了徐修武。這讓報社主編眼睛一亮,認為有材料可挖。
一名女記者幾經波折,最終踏上許村的土地,找到了修武。她對修武的第一印象是:童顏鶴發,精神矍鑠,身上肯定有故事。
當她看到牆壁上所掛的徽宗花鳥圖,更加堅定了這一想法。
而修武的表現卻讓她失望。女記者所提的幾個問題,修武均是搖頭,說不知道,或者說不記得。
女記者不甘心,手指牆壁,詢問古畫來曆。修武說這是贗品,不值錢的。
見對方半信半疑,修武解釋說,現在到處是造假的文物販子,把新字畫藏在陳年米缸裏,經過蟲子侵蝕噬咬之後,取出來便是古玩了。
女記者似有所悟,說事物真假難辨。
修武頷首微笑,說,難辨真假的,是世事。
時值中午,修武請女記者吃飯。桌麵上擺放三碗素菜,不見一點葷腥。
她問修武,食素是不是其健康長壽的原因?
修武淡淡地說,應該是忘掉一切是非恩怨。
女記者懷著一點點惡作劇的心思,問修武,老先生,那你總記得自己的姓名吧?
令女記者瞠目結舌的是,修武竟然很認真地說,我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