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隱匿者(2 / 3)

女人將手主動伸向修武,這在尚未開化的白馬鎮,可能屬於首例。修武盡管在省城上過大學,一時間也手足無措。似乎猶豫了好久,他才將自己的手迎過去,觸碰女人五根蔥白如玉的手指。

袁立儀笑道,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天天到碼頭轉悠,像是有想不開的事情。

修武仿佛中了邪,當即吐了實話,說我在等人,兩個男人,一個是朋友,另一個是家人。

好像對一切了然於胸,沒有任何過渡,袁立儀說,他們會回來的,時間早晚問題。

修武驚訝地看著她,目瞪口呆。趁他愣神的工夫,袁立儀給他抓拍了一張照片。

袁立儀懷揣照相機,時常出沒於日軍兵營,仗著兄長是翻譯官的關係,大大方方地給日軍官兵照相,附帶拍攝兵營四周環境,連西北角的一個小木門也不落下。她像蝴蝶一般在兵營四周翩翩飛舞,修武則靜得像塊石頭,與橋本對弈圍棋。而這靜是表麵的,內心卻波濤起伏,袁立儀就踩在他的波頭浪尖上,踩得他心緒難平。

橋本體察出修武的心不在焉,這不需要語言,黑白棋子就是語言。橋本正在學習中國話,已能夠進行日常的口頭交流。修武不得不承認,這個槍法和刀術都一流的日軍少佐,在語言上也有天分。他有些心痛地想,對方如果不是一個異族侵略者,他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橋本衝修武笑道,你的心思放在袁小姐身上,而不是棋盤。

修武沒有否認,點頭說,漂亮的女士總會引起男人關注。

橋本心情甚好,說,我可以當月下老人,為你作媒。

修武不置可否,笑而不答。橋本繼續他的思路,說徐袁兩家本是世交,如果再結姻緣,那就是親上加親。

修武搖頭,垂下眼瞼,低聲道,我已不是徐姓子弟,我的名字叫修武。

橋本哈哈一笑,朝對方一揚手,修武先生,請下棋。

這天晚上,修武從徐家大院出來,步行回馬家廳。他的懷裏揣著一包銀元,硬邦邦的,硌得他肋骨生疼。維持會長是個美差,隻要下點狠心,便能把這個差事變成搖錢樹。但修武心軟,見不得別人流淚哭泣,寧肯掏空自己的腰包。而他沒有任何進項,隻有向兄長修文借款。每一次借款,他都趁著夜色掩護,站在徐家大門口,樹樁一樣,不動。他站立的時間不會長久,李福會像貓一樣溜出來,一言不發地塞給他一包銀元,隨後貓一樣地閃身入內。

整個過程仿佛一出啞劇。

修武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巷道上。月光清冷,照著他踽踽獨行的身影。忽然,一個溫軟的肉團撲入他的懷抱,死命地抱著他,仿佛要嵌進他的軀體。短暫的心慌之後,修武聞到了記憶猶新的體香。

袁立儀像一根柔軟的青藤,纏在修武身上,口氣卻是嚴肅的,說,你要救我。

兩個偵緝隊的便衣跑過來,手中的短槍對準了他們。待看清修武的臉龐,他們啊呀一聲,趕忙收槍,連聲說對不起。接著打量修武懷抱裏的女人,盡管僅看到一個模糊的側麵,他們便斷定維持會長耐不住寂寞,正在尋花問柳。

兩個便衣淫邪地笑,為發現一向清高的會長也會有齷齪勾當而得意。他們說奉上峰命令,追捕一個可疑分子,有可能是共黨。

修武冷冷地說,那你們還站在這裏幹什麼,我又不是共黨。

一個便衣用下巴點點修武的懷抱,說,你不是,她可能是。

修武不語,騰出一隻手來,伸進懷裏,摸出一把銀元,拋在青石板上。

兩個便衣的眼睛放出綠光,當即變成爬行的夜獸,撲在地上爭搶銀元。

修武摟緊袁立儀,匆匆趕回馬家廳。

袁立儀向修武道明了真實身份。在北平求學時,她加入了中共地下組織。如今,組織指派她回家鄉,擔任新四軍情報員,與陳吾仁做搭檔。陳吾仁在明處,她在暗中協助,傳遞各種情報。今天晚上,她到“萬壽堂藥鋪”去會見一個眼線,在半道上被便衣盯梢。好在她熟悉地形,加上修武挺身相助,否則難逃魔爪。

修武臉色一緊,端出疑問:剛才便衣怎麼沒認出你來?

袁立儀很自信地笑道,一個情報員,最拿手的是化裝術。

袁立儀接著說,陳吾仁那邊已有消息,他送完藥品後,去一個站點接頭。不料該站點已被鬼子破壞,有特務住在那裏守株待兔。陳吾仁發覺破綻,帶著李石頭撤離時,被特務打中一槍。目前他在皖南的根據地養傷。而李石頭,已成為新四軍的一名戰士。

修武眼前幻化出李石頭身穿軍裝肩扛步槍的形象,不由長籲一口氣,喃喃地說,活著就好。

袁立儀神采奕奕地瞅著修武,勸他加入新四軍,做一個“白皮紅心”的情報員。

她說,加入我們的組織,你就是名正言順的抗日戰士了。

修武搖頭,說七十三師抗戰積極,黃八妹的水匪部隊也在打日本人。隻要抗日,都是戰士,為什麼一定要加入組織?

袁立儀笑道,隻有組織才能證明你在抗日,你不加入組織,目前的身份隻是一個……

她緊急刹住話頭,麵孔微紅。修武坦然一笑,說,我知道你想說“漢奸”兩個字,但我不介意。

袁立儀急忙道,我明白你不是出賣靈魂的那種人,否則我們不會找你幫忙。

修武卻不想再談,淡淡地說,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一個多月後,馬家廳迎來了新娘袁立儀,新郎是修武。婚期盡管倉促,但婚禮十分隆重。鞭炮齊鳴,賓客盈門,白馬鎮的頭麵人物歡聚一堂,慶賀這樁門當戶對的婚姻。有眼色的女賓研究新娘的肚皮,瞧出其中端倪,袁立儀是“有喜”了。而男賓的注意力則放在修武身上,他們發現新郎倌神色黯淡,臉上的笑容像一張麵具,假得能一把揭下來。

另外一個發現是:男方賓客中,徐修文缺席,甚至連賀禮也沒有。

進入洞房時,修武已經半醉。他斜睨正在卸裝的新娘,看她脫下衣裳,露出微微隆起的小腹。恰在此時,新娘轉過頭來看他,衝他露齒一笑,笑容中夾雜羞澀、感激、無奈,以及憂鬱。

修武按緊發脹的腦門,想起那天傍晚,袁立儀緩步跨入馬家廳,也是衝他這樣一笑。因為這個笑,他答應做她的新郎。

肚子裏的孩子是陳吾仁的。作為搭檔,他們經常扮演夫妻。日久生情,假戲真做,便有了這個結晶。組織上並沒有批準他們結婚,但袁立儀不怕,她愛陳吾仁,陳吾仁也愛她,這就足夠了。

令她傷心膽寒的是:有確切消息從根據地傳來,新四軍的除奸部把陳吾仁逮捕了,關押在一個秘密地點審查,處境危險,生死叵測。

她不相信陳吾仁有汙點,不會背叛信仰,因此她要等他平反昭雪,回來與她團聚。

可肚子不能等,裏麵的肉團一天天長大,他(她)需要一個名義上的父親。袁立儀第一個想到了修武,除了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她的選擇是正確的,修武聽完她的悲情陳詞後,同意和她結婚。

新婚之夜是這樣一個場景:修武在地上鋪了一床被褥,和衣而臥。袁立儀躺在繡花大床上,安靜得像一根木頭。

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修武感覺袁立儀在翻身。他側過臉,發現對方正朝他這邊觀望。

袁立儀的嗓音有些暗啞。她說,如果你覺得吃虧,可以上來。

修武嘴巴半張,喉頭仿佛堵了塊木片,既癢又疼。好一陣,他才出聲:你想得太多了。

新婚第二天,修武便去找橋本下棋。橋本頗為詫異,問他為何不在家陪伴新夫人?修武笑而不答。倆人便在棋盤上廝殺。橋本發覺對方招數有變,時常長驅直入,冒險進攻,不惜犧牲大量棋子。這本是橋本的風格,今日成了修武的戰術。

連下三盤,修武皆敗陣。他還要下,橋本按住他手腕,說下棋需心靜,而你心亂,停戰吧。

修武否認他心神不寧,仍要求戰。橋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棋語便是心語。

橋本說他昨日在縣城參加軍事會議,因此未能參加修武的婚禮,深表歉意。說完,轉身進入內室,捧出一卷畫軸,徐徐展開,正是修武送給小學校長的徽宗花鳥圖。見修武愕然,橋本笑道,君子不奪人所愛,那個校長良心不好,被我訓誡,並將古畫索回,完璧歸趙,權作新婚賀禮。

修武推辭不得,隻有接過。

回到馬家廳時,邁進門檻,門內轉出一個精瘦漢子,頭戴草帽,肩挑兩半筐蜜橘,低首疾出,差點與修武撞個滿懷。

修武閃身躲開,繼續前行,忽覺背後異樣,驀然回首,發現那漢子正在側臉斜視自己,眼內閃過一道淩厲光芒,令修武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袁立儀站在屋簷下,把一切收進眼簾。待修武靠近,她方說,剛才匆匆離開的漢子,是組織新派過來的,綽號阿四。至於真名,不曾知曉。

修武道,你不必把這些告訴我。

袁立儀繼續說,組織上調查過你,不反對我們結婚,同時希望你盡快加入我們的隊伍。

修武搖頭,堅定地說,我還是那句話,隻要真心抗日,都是戰士。

國軍七十三師第二團連續與日軍交戰,令日軍指揮官嫉恨,便調動周邊兵力,意圖圍剿,一舉全殲。橋本所率的大隊奉命出動,開赴東山戰場。

臨行前,橋本與修武下了一盤棋。這位少佐心情舒暢,不時開心大笑。他對修武說,他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一個軍人不打仗,好比農夫不種田,睡覺都不踏實。此次出征,他一定要砍下敵酋頭顱,懸掛於城樓,彰顯皇軍赫赫武功。身旁的袁立人一臉諂媚,大拍橋本馬屁。修武卻冷著臉,一言未發。

橋本注意到修武的冷淡,問他有何想法?

修武說,橋本君要殺人,人家也想殺你。

橋本一怔,用力看了修武一眼,隨即悶悶地說,和你說話,總是不大愉快。他指指袁立人,笑道,和你夫人的哥哥說話,就覺得痛快。

修武掃了袁立人一眼,抿嘴不語。袁立人則笑眯眯地說,徐家書香門第,子弟全部是讀書人。而我們袁家,祖上做小本生意起家,出身不一樣,說話方式也就不同。

橋本像是明白了,臉上恢複了笑容,望著修武,重複那句話:我一定要砍下敵酋頭顱。

橋本少佐的願望落了空。七十三師第二團仿佛是孫悟空,會變成蒼蠅蚊子,總能跳出日軍的包圍圈,同時轉過身來反咬一口,殲滅小部分日軍。橋本就是被國軍咬疼的人,他在東山戰場找不到敵人蹤影,反而損失了一個小隊的兵力,連翻譯官袁立人也失蹤了。

戰爭年代,失蹤與死亡同義。袁府上下愁腸寸斷,人人擺著辦喪事時的麵孔。袁老太爺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兩隻眼睛變成爛桃子。袁立儀盡管有孕在身,也不得不陪著老父親哭泣。

修武仔細觀察他名義上的妻子,發現女人的悲傷是真實的,便想:不管處於哪個陣營,懷抱何種信仰,血濃於水的道理還是通行無阻的。進而他想到徐修文,假如某一天,他也像袁立人一樣,死亡或失蹤,兄長的態度會是如何?念及此處,心中一慟,不禁淌出幾滴清淚來。

袁立儀的悲傷於三天後戛然而止。她的兄長並沒有失蹤,而是坐在國軍的行軍帳裏抽美國雪茄煙。袁立人本是軍統的人,潛伏在橋本身邊作臥底。日軍的作戰方案,還未付諸實施,已呈現在七十三師司令部的案頭。橋本的出征,注定是一場敗局。

袁老太爺得知兒子安然無恙的消息,又美滋滋地呷起了加飯酒,並托心腹轉告袁立儀,囑咐愛女調養身體,讓肚子裏的寶寶健康成長。

修武從袁立儀嘴裏知曉這一秘密後,略含譏諷地說,你們兄妹兩個,一個姓國,一個姓共,日後不管哪家坐了天下,袁家都屹立不倒,老太爺就是名副其實的不倒翁。到底是生意人,懂得投資嗬。

袁立儀聽了並不生氣,隻是說,這是他們個人的信仰和選擇,與父親無關。

橋本也沒閑著。勝敗雖說是兵家常事,但這一仗打得太窩囊了,其中必有內鬼。他手下的偵緝隊傾巢出動,在白馬鎮展開地毯式搜索,抓捕了十餘個可疑分子,關在日軍兵營,日夜審訊。

阿四再次來到馬家廳,仍舊挑著兩筐蜜橘,一副果農打扮。修武試圖回避,阿四卻叫住他,像主人一般指著雕花木椅,笑吟吟地說,坐吧,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阿四傳達了新四軍首長的指示。橋本此次搜捕,無意之中抓獲了黃八妹部隊的二當家。他到白馬鎮的藥店購買盤尼西林,被偵緝隊擒拿,押進兵營。組織上正在爭取黃八妹加入新四軍,編為獨立大隊。黃八妹原本猶豫不決,如今二當家被捕,她便提出要求,如果將其解救出來,她就率眾投奔。

修武輕蔑一笑,一個水匪,值得營救嗎?

阿四讀懂了修武的表情,依舊笑嗬嗬地說,水匪品德不好,但打仗不怕死,敢於賣命。在特殊時期,我們需要特殊人才。

修武聞言麵色一變,說,那我也是“特殊人才”?

阿四不語,將臉轉向袁立儀。女人的肚子已顯山露水,行動日漸遲緩,但思維依舊活躍。她提醒修武,你不是講過嗎,隻要是抗日,都是戰士,不必講究出身。

這下,輪到修武啞口無言。

在營救方案上,修武與阿四再次發生異議。阿四的意見是武力營救,太湖支隊將佯攻練市鎮,吸引橋本主力前往增援,待白馬鎮駐兵空虛,強攻日軍兵營,解救二當家。修武反對這個方案,他傾向於向橋本說情,用非暴力手段解決問題。

修武說,我不想看到為救一個人而葬送更多人的生命,況且是救一個水匪。

阿四堅持己見,並說,這個方案是首長製訂的,無法更改。

修武憤慨地說,既然不能更改,還需要我幹什麼?

阿四用力看著修武,認真地說,我們要借用馬家廳。另外,你也將轉移。行動完成之後,你和袁立儀的身份立刻會暴露,都不能在白馬鎮立足。

修武冷笑一聲,我的身份隻有一個,就是漢奸。

阿四盯著他,目光如炬,說,有好多漢奸轉變成抗日英雄,你將是其中一個。

許多年後,修武回憶這場武力營救,感覺它更像一個陰謀;如果阿四不殞命,它肯定是一個陰謀。行動當晚,袁立儀被安排當向導,指引她的同誌潛入日軍兵營。攝影師的身份讓她熟悉兵營的各個出入口,以及關押二當家的監房。

修武阻止他名義上的妻子擔任向導。他說他經常進出橋本的兵營,同樣知曉其中關節,何必要懷孕的袁立儀冒險。但阿四不同意,說方案確定,不容更改。袁立儀支持阿四,願意挺身前往。

她說,組織上信任我,我死而無憾。

說這句話時,她朝修武一笑,笑容中夾雜感激、無奈和憂鬱。這使修武想起她懷孕之初,緩步跨入馬家廳,向他提出結婚請求時,同樣是這個笑容。

修武嘴裏宛若咬了個生柿子,酸澀難當,一直酸澀到心底深處。

修武沒有參與行動,在阿四率隊秘密進駐馬家廳時,他已被安頓在運河裏的一條烏篷船上。船頭船尾各有一名水手,船艙內還盤腿坐著一個人,因為夜色昏暗,加上對方一直埋著頭,他看不清對方模樣。

修武抱膝靜坐船頭,仰望蒼穹。天上飄著牛毛細雨,滴落在他臉頰上,涼涼的,仿佛清淚。修武不無憂鬱地想,人世間為何有如此多的殺伐和紛爭,一刻不得安寧,連上天也因此潸然淚下。

槍聲打斷了修武的思緒。起初還是零星的幾聲,接著一陣緊似一陣,炒豆一般激烈。修武的心提到嗓子眼,兩條大腿仿佛遭遇電擊,不停地顫抖。同船的兩個水手卻比他鎮定得多。修武聽到他們用江湖黑話說笑了幾句,很開心的神態,便猜測他們是水匪。

槍聲漸漸停歇。遠處的河麵上升起一盞紅紗燈籠。船頭水手撐起竹篙,船尾水手雙手架槳。烏篷船搖擺著軀體,吱吱呀呀地往運河深處穿行。

修武按捺不住,跳起身來,搶住竹篙,疾聲道,我要等袁立儀。

水手嚷了句粗話,一把揪住修武的衣襟,似乎想推他下河。此時船艙內的人開腔了,別吵,到地方再說。

是個女聲,還是個年青女人。女人從艙內探出頭來,仰望修武。

修武看到一張秀麗麵孔,隻聽見女人用威嚴的語氣說道,我是黃八妹。

二當家被救了出來,代價是犧牲了六個新四軍戰士,包括指揮行動的阿四。這場營救原本可以避免傷亡,袁立儀指引他們從角門進入,用匕首結果看守,獲取鑰匙,溜進監房,背出了傷痕累累的二當家。正當他們撤離時,發覺不見了袁立儀。不知出於什麼考慮,阿四命令手下展開尋找,而且一定要找到她,由此延誤了時間。

就在阿四發現袁立儀因為腹痛而暈倒在草叢裏時,日軍崗哨打響了槍聲。

阿四本可安全脫身,為了救袁立儀,他主動殿後,吸引敵人火力,最後身中數彈,鮮血從他精瘦身體的幾處窟窿中飛濺出來,染紅了一大片青草。敵人還不甘心,將他的頭顱砍下來,連同犧牲戰友們的頭顱,並排懸掛於白馬鎮的一座牌坊上。

而袁立儀,仍被敵人生擒活捉。

橋本從練市鎮趕回來,主持了一場殺戮。他命人將袁立儀綁在袁家大院內,逼迫所有袁家人出麵圍觀,包括幾近昏厥的老太爺。

橋本笑眯眯地問老太爺,他希望愛女肚子裏懷的是男孩,還是千金小姐?

老太爺哆嗦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橋本失去調侃的耐心,舉起軍刀,怪叫一聲,剖開了袁立儀的肚子。一團模糊的血肉從肚子裏滾湧而出,袁立儀慘叫數聲後,停止了呼吸。她的父親,也因此驚嚇而亡。

橋本沒有為難其他袁家人,他尚不知道袁立人的真實身份,仍舊認為他是忠心不二的翻譯官。橋本也沒為難徐家人。日本人調查這個事件的結論,是修武被水匪劫持。為此,橋本還特地拜訪徐修文,承諾將修武解救出來。而徐修文在整個會麵過程中一直板著臉,一言未發。

上述這一切,是陳吾仁對修武親口敘述。他目前的職務是新四軍太湖支隊的政治委員。

陳吾仁對修武說,他被關押審查,其實是一場事先策劃好的戲。太湖支隊確實出了內奸,企圖暗殺將來視察部隊的首長。除奸部把陳吾仁假定為奸細而逮捕,消除真正奸細的戒心,從而引蛇出洞,保證了首長的安全。

修武跟隨黃八妹來到一個叫千畝蕩的地方,等待新四軍派代表過來收編。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代表居然是陳吾仁。更出乎意料的是,袁立儀竟有如此悲慘的結局。

淚水從修武的眼裏奪眶而出。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是愛袁立儀的,從見到她的第一天起,他便從內心深處愛上了她。如果不是陳吾仁,他能夠收獲美好的愛情。

修武瞪著陳吾仁,咬牙切齒地說,是你害了她。

陳吾仁說,這筆債應當記在橋本身上,我要他血債血償。

修武的雙眼冒著火焰,肯定地說,是你。

黃八妹的部隊被改編為新四軍太湖支隊獨立大隊,黃八妹任大隊長,二當家任副大隊長。陳吾仁要給獨立大隊配備一名教導員,遭到黃八妹拒絕。她說獨立大隊目前急需一個文化教員,而不是教導員。

陳吾仁問她,你需要什麼樣的教員?

黃八妹用下巴點了點修武,說,就是他了。

陳吾仁問修武有何想法?修武苦笑一聲,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陳吾仁說,你隨我回支隊吧,可以有更大的作為。

修武搖頭,說他願意留在獨立大隊。陳吾仁問他為什麼?

修武斜視對方,憤恨地說,因為我不想看到你。

獨立大隊留在千畝蕩休整。陳吾仁帶來了新四軍的軍裝,但沒有武器彈藥。這位政治委員在作動員講話時說,我們的一槍一彈,都要從鬼子漢奸手裏奪過來,爭取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

黃八妹倒不急於奪取槍彈,她的部下都有槍,三八式、中正式、漢陽造,更多的是火銃。她說,我們本是窮苦漁民,沒有進過學堂。如今加入新四軍,最要緊的學習文化。

修武願意當文化教員,卻不願加入新四軍。在給戰士們上課時,他依舊穿著長衫,一舉一動透著讀書人的文雅。

上課地方在野外,沒有凳子,戰士們席地而坐,手中拿著蘆葦杆。修武在黑板上寫一個字,他們便用蘆葦杆在沙土上依樣畫葫蘆般地比劃。

黃八妹坐在最前排,聽得認真,寫得更認真。她寫的字,剛勁有力,頂天立地,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每一次,修武的目光不經意地掠向她時,發現她正專注地看他,神情有些癡。這讓修武有些尬尷,臉頰上堆起兩朵紅雲,經久不散。

這一天,修武正在教字。副大隊長,戰士們仍稱其二當家,他突然舉手,問英俊的文化教員,“修武”兩個字怎麼寫?

修武笑笑,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修武”二字。

二當家又問,“漢奸”兩個字怎麼寫?

修武還是笑笑,在黑板上寫下“漢奸”。

二當家跳起身,走近黑板,用粉筆寫了個“是”,夾在其中,連起來便是一句話:修武是漢奸。

底下的戰士們哄然大笑。修武默不作聲,端起案板上的一碗茶水,對準二當家潑了過去。

二當家勃然大怒,一把扭住修武,舉拳要打,被黃八妹厲聲喝止。隻見她緩步上前,不動聲色地盯著二當家,隨後揮手甩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二當家手捂麵孔,一臉驚訝地望著他的首領。

在場所有人清晰地聽到這個女首領莊重地說,以後誰敢欺負教員,我照樣賞他耳光。

休整剛剛完畢,陳吾仁便下達作戰方案,命令黃八妹主動出擊日軍,從而打響獨立大隊的名聲。

方案無懈可擊。采用誘敵深入的手段,打一個漂亮的伏擊戰。在召開作戰會議時,修武被黃八妹邀請列席,並征詢其意見。

修武思索良久,簡潔地吐出一個字:行。

兩隻小漁船劃向日軍的小火輪,船上的戰士向鬼子開槍,不時狂喊亂叫。小火輪加大馬力,衝向漁船。漁船快速調頭,駛向千畝蕩的灘頭。鬼子朝漁船開火,戰士們躍身入湖,眨眼不見蹤影。

小火輪突突地駛近灘頭,很快便擱淺了,變成了朝天烏龜,動彈不得。

槍聲從蘆葦叢中響起,一排排密集的子彈射向小火輪。

修武趴在黃八妹身邊。隻見她雙手握槍,冷靜地瞄準、射擊。她的槍法極準,每一聲槍響過後,便有一個鬼子中彈。

不過十餘分鍾,戰鬥便勝利結束。

戰士們登上小火輪,補射未死的鬼子。二當家手舞大砍刀,嗷嗷叫喊,給敵人開膛破肚。

船上還有兩個不穿軍裝的中國人,他們被日軍強行拉夫,充當苦力,搬運彈藥。

戰鬥打響後,這兩個苦力抱頭躲藏在船艙內,因此毫發無損。

當二當家將砍刀劈向他們時,修武挺身阻擋,說,他們是中國人,也是受苦人。

二當家已殺紅了眼,咆哮道,給鬼子賣命的,都是漢奸!

修武大聲道,那我也是漢奸,你先砍我。

二當家猶豫了,將臉轉向黃八妹。

黃八妹平靜地說,聽教員的,放了他們。

如此輕鬆取得勝利,讓獨立大隊的每個戰士欣喜若狂。黃八妹一改往日的威嚴,笑逐顏開。她說原來日本人也不經打,跟以前的保安團一樣(屍從)。她命人擺開慶功宴,取出繳獲所得的日本清酒和牛肉罐頭,吩咐全體戰士開懷暢飲。

修武沒有沾酒。黃八妹勸他喝一點。修武笑道,我不是你的部下,可以不聽你。

黃八妹哈哈大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仿佛一粒粒珍珠。修武羞澀地發現,這個女人皮膚雖然黑,卻是個“黑裏俏”,非常耐看。

修武向她進言,日軍報複心很強,他們隨時會殺過來,應該立即轉移隊伍。

黃八妹已經微醺。她眯著丹鳳眼,朝修武嫵媚一笑,說,量他們沒這個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