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蕩

中篇小說

作者:羅聰

天已大亮,他們還在吵架。我從被窩裏爬出來,淚流滿麵。一聲巨大的聲響淹沒了我的抽泣聲,這聲音來自他們的臥室。我跑到那個門口探望,有個東西從裏麵飛出來。我被砸暈了。醒來時滿眼都是慘白,慘白的牆壁,慘白的爸爸媽媽的臉色,黑夜仿佛也是白色的真空,就連想象,也是慘白的。我的頭一陣一陣地痛,像有些星星在痛苦地閃呀閃,我想起了《閃閃的紅星》那首歌,想到那首歌一定是因為打架才產生的。之後我經常產生幻覺,幻覺中有許多星星;星星一晃,我就往院子裏跑,心想,這下可以不被砸到了。

我家隻有一層,有個梯子直通房頂。我抬起頭,看著天空,天空幹幹淨淨的,連一朵雲也沒有,連一隻鳥也沒有。我爬上房頂,上麵不悶也不熱。從房頂可以看到大門外的景象。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了,太陽的光芒漸漸暗淡,成了粉紅。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從房頂向下麵望去,見爸爸媽媽在到處找我,從廚房找到臥室,然後是衛生間,一無所獲,他們很失望的樣子,還商量著什麼。我看著他們焦急,感覺他們又是以前的他們了,或者說,我沒出生前他們就是這樣的關係。我沒出生多好。

爸爸去上班了,媽媽出門了,偌大的家裏隻有我一個人。幻覺中有個惡鬼探探頭,不見了,他一定是被孤單嚇走的。我經常獨自呆在家裏,處於死了也沒人管的狀態,有時餓得想吃人。有天傍晚我打開冰箱,見裏麵隻有一塊肥肉,巨肥,看起來都不像肉了。爸爸曾說,吃肥肉多了容易得脂肪肝。我從來沒吃過肥肉,吃那麼一點點不會得脂肪肝吧?事實證明我的擔心並非多餘,因為我還沒吃,就開始反胃。最後發現餐廳裏小飯桌下有幾塊生紅薯,我揀了一塊大的,沒洗,跑到自己臥室拿出不久前花一毛錢買的小刀削紅薯皮,竟把拇指削出一個大口子。傷口呈半圓型,從指甲左邊延伸到指甲右邊,僅靠指甲旁一點點的肉連著。如果不是骨頭擋住了刀,恐怕指頭就斷了。紅得發紫的血液湧出來,成線型滴到地上。我大哭著找紗布,纏了一圈又一圈,終於止住了血。我睡著了,突然又疼醒了,哭一陣,繼續睡覺。

萬裏烏雲,空氣沉悶,我的無聊比這壞天氣還壞。總是這樣,一吵架媽媽就去了姥姥家,也不帶我,說是要給爸爸一個“下馬威”。夢裏有個東西在滾,像一個足球,邊滾邊喊,傻瓜!傻瓜!醒後發現是爸爸在叫我,開飯啦!感謝爸爸,給予我一次吃飯的機會。爸爸這幾天一直準時回家,看起來沒以前那麼凶了,可是,他知不知道我腦子裏有個重要的事情?我餓了,想爸爸。我不餓了,想媽媽。爸爸上班的單位離縣城三十多裏地,他隻在傍晚回來,給我做晚飯,第二天早起買早點,然後送我去幼兒院的路上塞給我點錢,囑咐我中午自己去小飯館吃點什麼什麼。我說,從幼兒園回來我一個人在家,很害怕。爸爸摸摸我的頭說,你是個小男子漢,不應該害怕。可我還是害怕。

媽媽終於從姥姥家回來了,依舊說話帶刺兒甚至帶錐子,依舊掅現成不幹活。媽媽說,當初我嫁你爸爸,就是為了不幹活,誰讓他比我大十一歲。媽媽說到做到,不給爸爸洗衣服,不抹桌子拖地板,不收拾床鋪,不買煤球米麵油鹽,甚至春節前的蒸、燉、炸、烹,也堅決不插手,穩坐沙發看電視連續劇。我自告奮勇給爸爸打下手,炸小酥肉、粉條丸子時,我負責抄撐,忙活兩個多小時,讓我有成就感的同時,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長成了小大人。次日我遲遲不起床,爸爸喊叫多次,沒有回應。我的臥室門是被開鎖匠打開的,室內臭氣熏天,床上滿是屎尿,更嚇人的是,我癱軟成了麵條,昏迷不醒。醫生說,孩子是煤氣中毒。

家庭的動蕩並沒影響我長大。我上一年級了,從春到夏再到秋,學習成績一直不上不下,老中遊,我感覺還滿意。這天晚飯前媽媽說出去辦事,快半夜了還沒回家。我坐在沙發上,覺得黑暗正向我逼來。我飛快地藏進衣櫥,這樣一個幽閉的小空間讓我感覺到了安全,比任何時候都安全,世界末日也不會影響到我。突然衣櫥門被打開了,媽媽拿著外衣的手一軟,衣服掉在地上。媽媽說,這孩子,你鑽進衣櫥幹什麼?我問媽媽,你去哪兒了?我快餓死了!第二天老師問我為什麼沒寫作業,我說,我在衣櫥裏,沒辦法寫作業。上午放學回家路上,汽車的引擎喇叭聲在樓群之間回蕩,陽光晃動著打在我同伴喜氣洋洋的臉上。我這才發現他穿了一身新衣服,春天一樣漂亮。他說,春天真好。我沒有說話,覺得他太優越了,以至於我好長時間沒有回過神兒來。

是個周六中午,我在屋子裏翻看爸爸訂閱的一本《微型小說》,連爸爸回來了都不知道。媽媽不在家住有大半年了。那本書裏有篇外國小說很有意思,講了一個虛幻的故事,一個人失蹤了。快看到結局時爸爸叫我去外麵吃飯。我帶著書,走向附近飯館的路上,不時拿出來看,走著看著,突然被電線杆撞了一下,鼻血立即噴了出來,地上一片血汙。飯店裏有個男人在等我們,爸爸喊他嚴律師。爸爸把我送到衛生間讓我洗洗,自己跟嚴律師進了包間。用水衝洗鼻子的時候非常疼,我感覺比方才被撞時疼多了。我還在想那本沒看完的書裏的故事,不知道結局是什麼。飯館裏人很多,卻很靜,我聽到了爸爸的聲音。爸爸說,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嚴律師說,隻要你拿定了主意,一切都好辦。我走進包間,他倆繼續討論著什麼。漸漸聽明白,他們討論的是一個案子,而且牽扯到了媽媽。我問爸爸,媽媽為什麼老不回家?爸爸說,她想回恐怕也回不了了。爸爸看著我,眼神空洞。他們繼續談話。我一直吃菜,吃得打飽嗝了,就把褲兜裏的書拿出來,繼續看。結局出乎意料,主人公沒出現,另外一個人也消失了。

幽暗的壁燈照耀著幽暗的我,我感覺家裏很平靜,因為聽不到吵架聲。但這平靜有些可怕。我知道生活不會永遠寧靜,有時侯在風平浪靜之中會隱藏著巨大的危機,就像異常平靜的海麵下隱藏著無比洶湧的暗流。平靜掩蓋著一切,暗流正凝聚著毀滅性的力量。隻是沒想到危機會發生在我身上,而且這麼快,快得讓人窒息。跟誰?這是個重大問題,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腦子裏好不容易沉澱下來的思緒又開始渾濁,就像是一條繩子被打了無數個結,沒有頭緒。我說,都跟。爸爸說,那是不可能的。媽媽說,我養不起你。聽筒裏的聲音很微弱。

我做了一個夢。因為是白天,應該稱之為白日夢。白日夢的內容是這樣的:媽媽回來了,而且不走了。夢畢竟是夢,但這天的白日夢也怪,讓我感覺有點暈,躺下就不想起來。因為發高燒,我住進了醫院。數日後,爸爸交夠了錢,我理所當然地出了院。我對出院的場麵是這樣理解的,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沒錢,人就不能出院。爸爸背著我,汗流浹背走出醫院大門,下台階後他的手滑了一下,我跌坐在地上。地上有塊木頭,木頭上有個尖頭朝上的釘子。我剛坐下,血就開始流淌,爸爸看我坐在一攤血上,而且血越來越多,驚叫一聲,把我抱回了醫院。這次沒有住院,醫生給我簡單包紮後,開了些消炎藥,就打發我們回家了。天空有輪月亮,橢圓型的,真醜。夜很深了,我依舊在房頂上。我是在爸爸睡著後忍著屁股的疼痛爬上來的。我在看星星。星星們肯定也很孤獨,它們不眨,在發呆。

生活突然改變了軌道。那天,我年幼的心被父母那份沉重的離婚協議撕成了兩半。我曾試圖把它重新拚合在一起,卻發現自己沒有這麼高的醫術。後來我習慣了在深夜時把隨身聽聲音開到最大,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奔跑,想把風甩在後麵,把一切甩在後麵,直到筋疲力盡渾身癱軟,然後蹲在地上默默流淚。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永遠也甩不掉的。我不想理爸爸,因為他離開了媽媽。我不想理媽媽,因為她離開了爸爸。也許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瀟瀟灑灑的擺脫,但給我留下的隻有無盡的不堪回首的傷感。人的記憶也許就是這樣,原本美麗的東西會漸漸裂成一塊一塊的碎片,然後再裂成更小的碎片,所以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條慶祝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的宣傳條幅上的每一個字而再也想不起和媽媽在一起是種什麼感覺,我想我可能是長大了吧。但我的另一半心卻一直跟著媽媽飄蕩。我一疊一疊地往家搬生化危機的CD,每天把隨身聽音量開到最大,任憑耳機瘋狂地嘶吼。有人問我為什麼喜歡那種音樂,我說,因為我喜歡寧靜。有一天我對爸爸說,我想去看媽媽。爸爸說,你能不能不提她。於是我沉默,眼睛發酸,視線開始模糊,心裏很亂很難受,像被掏空了一樣。有些事情不該發生,但確實發生了,並且成為了過去。那些痛楚的記憶,冰一樣透明,真實地存在著。

按照法律規定,爸爸把財產的一半分給了媽媽,本來家裏就有虧空,這一來虧空更大,爸爸隻好把新房子賣了,在城郊換了個破舊的小院。爸爸說與其說掏錢買到個藍本本,不如說是掏錢買自己的活命。這讓我匪夷所思。我討厭自己的生活脫離了原先的軌道。以前別人看我,都會露出羨慕的眼神,因為我有個成功的爸爸和漂亮的媽媽。現在他們看我,眼神中都流露著憐憫。搬家路上,爸爸的臉色很難看,有點像吃了敗仗後的倉皇撤退。這天上午本來有霧,霧裏又落下蒙蒙雨,雨落在臉上和手上很冷。這是我第五次搬家。從小到大我有過不少朋友,有時候是一個兩個,有時候是三個四個,每次搬家轉校都是一次朋友的大清洗。到了新的地方,沒有朋友,或許會交到一些新朋友,但我已不敢和他們太接近,因為我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搬家轉校,而他們跟我關係太親密以後,搬家轉校時我會很傷心。我生性太過敏感,別人不在意的一些小細節總會使我受到傷害。因此,一些挫折在我心中總會被放大很多倍,成為一生的包袱。

我跟一個鄰桌的同學很談得來,有一天他拿我爸媽離婚這事開了個玩笑。我知道他並無惡意,也努力說服自己他隻是跟我說著玩,可無論怎麼讓自己平靜下來也沒有用,很長時間裏,我滿腦子裏都是那句話。有天晚上我夢見他瞪著我,臉上寫著“鄙視”兩個字,左邊臉上一個字,右邊臉上一個字,他還搖晃著腦袋,那兩個字於是舞動起來,像在示威。幾個星期後,我發現我們兩個之間已經很陌生了,他路過我身邊,我想跟他打個招呼,他卻沒看到我似的走了過去,我再也不想和他說話了。這天中午回到家,發現一隻小狗跟了進來,我走進客廳,小狗跟進客廳,我轉圈,它也轉圈,最後它幹脆臥在地上,朝我歪了一下頭。我想把小狗脖子上的繩子解開,可怎麼也解不開,幹脆拿剪刀剪斷了繩子。我注意到小狗脖子上有很深的勒痕,那裏已經脫毛,甚至有些充血。我撫摩著那些傷痕,自言自語道,你的主人好狠心。小狗舔了舔我的手,表示讚同。我說,你很疼,可惜說不出來。小狗又舔了舔我的手,算是認可。我對小狗說,以後,你的名字就叫老大了。老大就是鄙視我的那個同學。小狗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很喜歡這個名字。傍晚,小狗不見了,連聲招呼也不打,讓我倍感失落。夜裏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夜空,暗自發呆。一顆流星劃過,我的腦子好像被電擊了一下,電流隨著每一個腦細胞蔓延,很多事情在一瞬間貫通。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有幾滴眼淚流進嘴裏,我嚐到了苦澀的味道。

冬天又來了,這個冬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個冬天都寒冷。有回上課前組長來找我要作業,我說我沒帶,這就回家去拿。我背著書包離開學校,幹脆逃課了。我公然逃課,這引起了班主任的極大仇視。她是個潑婦,罰站時竟然發粗口罵我,我沒在意,可她突然說不知道我媽是怎麼教育我的。我擦擦被她噴在腮幫上的口水,斷定她早上肯定沒刷牙。她說我要是再逃課就開除我,我說我現在就逃課,隨便你處置!這是一個陰霾的冬日,鵝毛大雪是以前我最喜歡的,這天我卻是如此討厭這些雪花,因為它們落在身上都化成了水滲進衣服,濕衣服貼在身上,寒氣一絲絲滲入皮膚,骨頭都能感受到那針紮一樣的慘痛。我跑出了學校,跑過幾條街,跑不動了。腳踩到地麵的雪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喜歡聽那些聲響,可那細小的聲響像幼年一樣一去不返了。烏雲蓋頂,仿佛集中了全世界的烏雲拚命往這裏擠壓。我漫無目的地在人聲吵雜的大街走,雪化成水,把我的鞋都濕透了,腳冷得生疼,感覺不像自己的腳。行走像是被某種符咒驅使,越走越痛苦,卻要一直走下去。思想也開始麻木,漸漸的,我忘記了自己為什麼在別人上學的時候獨自跑到學校外麵。離開學校,我又得到了什麼?我的同桌艾琳是我鄰居,擔心我真的被學校除名,特意來家找我。她說,這樣下去你會把時光弄壞的。我說,時光本來就是壞的,是被大人弄壞的。

這天吃罷早飯後,我獨自一人走在上學的路上。那不是那個沒媽的孩子麼?幾個從我身邊走過的同學用戲謔的眼神望著我。我氣憤地哼了一聲,決定不去上學了,回頭拐進一條寂靜的小街。小街的磚鋪地麵潮濕,長著綠色的苔蘚。我蹲在地上看了一會苔蘚,突然發現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條蛇在扭動,看到我在看它,轉身就逃,差點被一輛吉普車軋到。吱嘎!吉普車的刹車聲回蕩在整條小街。我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保險杠離我隻有幾厘米。車上下來一個人,說,怎麼是你?爸爸!我一下子傻了。爸爸帶我到一個火鍋店,說,往後別再逃學了。我從塞滿食物的嘴裏擠出一聲哦。我說,爸,我不想在這個學校了。爸爸問我,為什麼?我說,老有同學說我壞話。爸爸不再說話,點了支煙,煙霧盤旋上升。外麵,天黑下來,其實正當中午,是烏雲擁擠著遍布蒼穹。

在一個涼風颼颼的早晨,我看到從一棵梧桐樹上掉下一片葉子,飄飄搖搖,飄飄搖搖,落在街心。一輛車經過,那片葉子被卷到了路那邊的人行道上。我曾夢見過這個情景,感覺就像我自己在飄搖,沒有重心,底下是萬丈深淵。大街對麵有個女人,很像媽媽,我想穿過大街看個究竟,卻遭遇一輛拖掛車,之後是第二輛、第三輛、第四輛,等到清淨了,那片梧桐樹葉不見了,那個女人也不見了,仿佛剛才沒有出現過。一滴眼淚被風吹得移了位,墜落在地,不見痕跡。隻有我自己知道,那滴眼淚有多傷心。朝陽升起來,它的周邊有好多火色雲彩,海市蜃樓般若隱若現。有些事永遠也改變不了,有些事卻在一刻不停地改變著,而生命就在兩者之中無限循環。我想,這就是命運吧。天空漸漸浮現出一道彩虹。

暴雨襲擊臨漳城。沒人來學校接我,也不可能有人來,我早就習慣了。雨越下越大,一道長長的閃電試圖把漫天烏雲分成兩半,雷鳴聲驚天動地,而烏雲瞬間把閃電吞沒,不留一絲痕跡。大雨把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溫暖擊潰,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隻有我一人在孤零零地奔跑,天上落下的密集的水珠前仆後繼地朝我飛來。回到家時,我渾身濕透了,冷得發抖。爸爸坐在沙發上,一個陌生女人迎上來用幹毛巾給我擦頭發。不一會兒,她端來一碗薑湯。又不一會兒,她端來了飯菜。我很討厭她勸吃勸喝的樣子,尚未吃飽,就抽身離去,蜷在過道裏一張躺椅上看雨點大小。爸爸從屋裏走出來,問我,你覺得她怎麼樣?我說,不怎麼樣。爸爸說,她以後要來咱家住了。

爸爸再婚那天很隆重,來了上百人,做了很多菜,收了很多錢,點了很多鞭炮,我和艾琳吃了很多糖。那個女人帶來了三個女兒,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四歲,一個六歲。這麼多女兒,她真是把計劃生育政策蔑視到家了。冷清的家裏湧進這麼多女性,卻沒有一個和我玩得來的。許是我的眼神嚇著她們了?不過沒關係,我和我的貓咪玩。那隻小貓是我爸爸提升為糧站正主任後,他的下屬作為貢品送來的,是隻波斯貓,左邊眼睛黃色,右邊眼睛藍色,白毛,隻有尾巴是很幽默的黑色。白天我經常把它抱院子裏曬太陽,怕它跑掉,就用繩子拴起來,沒想到,一拴它就叫喚,我覺得可憐,把繩子解開,任它滿世界瘋跑。順著梯子,它會爬上房頂玩。夜裏我把它抱進被窩,我倆很快就睡著了。它大腹朝天酣睡,我醒來之後忍不住撓了撓它,它吧唧一下嘴,沒醒。

有一天黃昏,我坐在房頂上,小貓懶洋洋地(準確地說,應該是虛弱,餓的)盤在我腿上陪我看落日。肚子餓得咕咕叫時我才下來。我的飯呢?我問那個女人。她說,已經刷鍋了,以為你沒在家呢。餐桌上,四套碗筷還沒收走。我和我的小貓隻得去街上找食吃。小貓死後,被我安放在一個鋪有棉絮和放有餅幹冷飲的紙盒子裏。它的眼睛半睜半閉。聽說人會死不瞑目,小貓怎麼也這樣?我帶著這具可憐的屍體來到離家幾十米遠的荒地裏,挖坑埋土,簡單做了個墳墓。墳墓附近有很多雜草和榆樹。我喜歡綠色植物,不知道小貓喜不喜歡。爸爸和新媽最近不怎麼吵架了,變成了慪氣。剛開始是因為新媽對我冷若冰霜,對她的三個女兒熱情似火,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了。不久,我解放了。這意思就是,那個女人連同她的三個女兒消失了。當然,僅限於從我家消失。後來,爸爸在一篇隨筆《孤鳥的囈語》裏寫道:……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之後,因為兒子的孤傲,我舍得一身剮,不敢再動找伴的念頭,怕又一根釘子楔進兒子脆弱的靈魂裏,無法拔出。我甚至很少串門,見到人家夫妻和睦的情境,就羨慕嫉妒恨,何如躲進自我的陋室,過一種“狗不理”的慘淡時光?

一場細雨從天而降,將所有事物籠罩在神秘的白霧之中。爸爸送我去邯鄲讀初中,他駕駛一輛北京2000吉普車走了一個多小時,在一個破敗的小區裏停下來。這裏有爸爸一個文友開辦的集體宿舍。我把爸爸送到小區門外,他點了支煙,對我說,我還有點事,抽空過來看你。我站在這陌生寒冷的城市裏,有種被懸空的感覺。宿舍內連個學生毛也沒有。管理員說我將要居住的房間已經住了三個初二學生。床鋪上被窩亂七八糟,有隻襪子耷拉在窗台的牙刷上,牙刷在窗台邊,保持著將掉又掉不下來的姿態。外麵雨下大了,我的內心越加煩躁不安。我在空著的床鋪抻好被褥,在鋪頭擺放好日用品,感覺四周還算安靜,可心始終靜不下來。突如其來的嘈雜把我嚇了一跳,一看,這哪是宿舍啊,簡直是一幼兒園。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三一個一個層次數上去,像是一排年齡台階。我那個寢室內有兩張上下鋪床,我睡上鋪,晚上做夢總夢到身下鋪著個肉墊。下鋪卻總是因我翻身引發的搖晃而大發脾氣。

有天上午放學後,我騎車到學步橋邊,停了下來。“邯鄲學步”這個成語就出自這裏。這座古老的橋下河水流淌,河水髒得像墨水,由於過度汙染,充滿腥臭味道。我坐在學步橋旁一個亭子裏靠著柱子想心事,旁邊坐著一位老爺爺和他的孫子。孫子看到天空盤旋著一隻鷹,問爺爺那是什麼。爺爺說,那是鷹,鷹是一個神奇的物種,據說它們預知自己即將老死的時候,會奮力飛到自己所能飛到的很高的空中,然後向下急速俯衝,直至墜落到地麵粉身碎骨。爺爺問孫子,你能判斷出它是摔死的呢,還是墜落的途中就已經死去了?這時候已經十二點半了,身旁騎過幾個我的同學,他們看了我一眼,假裝沒看見,飛速離去。許多本市同學形成了自己的圈子,這些男女生大多矯情,盡管時常吵架,卻拒絕市外同學介入這個圈子。夜裏回到住處,我走進寢室,把燈打開又關掉,躺在床上,感受黑暗中的寂靜。三位室友回來了,燈被打開,房間裏塞滿了刺眼的白光。最近他們老談些古怪的話題,再就是吵鬧。我走出宿舍,急切地想找一個黑暗的地方,就像小時候,一個人孤獨害怕的時候,躲進幽閉的衣櫥裏。

夜晚總是這樣空洞,需要靠一些新鮮的事物來填充。我在網吧開了一台電腦。艾琳在QQ裏問我最近怎麼樣,學習怎麼樣?生活怎麼樣?我先說一切都好,又說一切照舊,再說一切都不怎麼樣。我說我很孤獨。艾琳說孤獨的時候可以多跟她聊天。我正想問她每天哪個時間上網,發現她已下線,彩色的形象瞬間變成黑白。周圍,是一群組團玩CS的學生,嗆人的香煙味道彌漫整個網吧,到處充滿著浮躁的氣息。再次去網吧,好久才見到艾琳上線,我追問她那天為什麼突然下線,還沒容看到她的回答,網吧老板就來催我下線。上網時間已經沒有,身上的錢又不夠,我被老板強迫下了線。由此聯想那次聊天突然中斷,估計艾琳也是同樣情形。走出網吧,差點和一個成年人撞上。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我三叔。三叔住在很遠的市郊,我極少去他家,原因是他管教我太過嚴格,恨泥不成鋼那種。我捂住臉趕緊逃跑。三叔叫住我,氣憤地問,你怎麼在這兒?三叔肯定把這事告訴我爸了。我的省作協會員爸爸知道我假期在縣城老去網吧,他還找過我幾次,最後因為總是找不見我,琢磨出一首詩歌《無助的愛》,發表在《詩潮》上:“夜深了/兒子還沒回來/我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是想阻止/兒子和陌生人聊天/近來網吧封閉得很嚴/關著的那些門/是不是一直在開著?/這是最後一家/沒人進去/我得呆在這兒/直到有人出來”